1953年11月,我接到中央有關部門通知,讓我率團赴朝鮮慰問。赴朝前,我在北京又一次演出了《宇宙鋒》。演出結束后,后臺突然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濃厚的湘音:“我曉得她會演得這么好的嘛!”原來是賀老總來了。他唇上留著濃重的黑須,穿著一套中山服,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你唱得好啊!到朝鮮去唱給戰(zhàn)士們聽,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
這次赴朝鮮慰問團的總團長就是賀龍同志,梅蘭芳是副總團長,我任三分團的副團長。
不久,我們穿上軍裝,在沈陽作了短暫的停留后便乘火車越過鴨綠江。我們一踏上這片熱土,立刻就感到了戰(zhàn)爭的氣氛。對于朝鮮,小時候我就聽說過種種神話般的傳說。那里山清水秀,森林茂密,大地上盛開著鮮花。無論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尤其是婦女穿了那飄逸鮮艷的長裙,一歌舞起來就和仙女一樣??墒侨缃衩赖蹏髁x者正在蹂躪、毀壞這么一個美麗的國家。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憤慨,恨不得馬上能夠飛到那些抗擊侵略者的英雄身邊,對我們最可愛的人作最誠摯親切的慰問。
列車在一個沒有任何標志的小站上停了下來,車窗外響起了熱鬧的人聲,這是志愿軍戰(zhàn)士在歡迎我們,朝鮮的老百姓也自發(fā)地圍上來,他們站在瓦礫斷壁之中,迎著寒風不斷地鼓掌。汽車尚未停穩(wěn),大家就高興地跳下。我們被熱情的戰(zhàn)士團團圍住,他們爭先恐后地為我們拿行李,把我們簇擁著走向軍用卡車??ㄜ囕d著我們頂風斗雪在彈坑滿目的山路上急劇顛簸。過了幾個小時,在一個不起眼的大山溝里停下,這就是志愿軍戰(zhàn)士的駐地。雖然這兒彈痕累累,一片荒涼,但戰(zhàn)士們一個個笑逐顏開,就像在家里迎接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我們的住地是一個山洞,洞內既黑又小,但大家擠在一起感到很溫暖。
稍事休息后,我們就向駐地首長提出立即進行慰問演出要求,首長關切地勸我們第二天再演。我說:“太陽還沒落山,可以趕著演一場。”首長苦笑了一下說:“現(xiàn)在的太陽一絲暖氣也沒有了,西邊又爬起了云層,不一會就有暴風雪?!蔽覀儾恍?,首長拗不過我們的強烈要求,只好通知戰(zhàn)士們在廣場集合。所謂廣場,其實不過是冰雪覆蓋的兩山之間的曠野而已。為了迎接慰問團,戰(zhàn)士們破冰取土,壘起一座小土臺,兩邊安上幾根柱子,再掛起簡陋的幕布,就成了一個簡易舞臺。不久,我們就開演了。
說也怪,正如首長預料的那樣,朝鮮的嚴冬白天很短,轉眼間太陽便落山了,沉重的山影攜著刺骨的陣陣寒氣,暴風雪果然接踵而來。盡管大家都穿著厚實的棉襖,仍像披著一件羽紗似的感到寒冷。我們的手凍僵了,臉凍得發(fā)麻,額前“小水片子”貼到臉上就結成冰,而貼直條大鬢的“大水片”時,臉凍得發(fā)裂流血。雖然氣候惡劣,可演員們在臺上演出還是一絲不茍。該輪著我上場了。我有一個習慣,一向只穿單衣著戲裝,要是套上了毛衣,就像被繩子捆住手腳,什么都施展不開。于是我將戰(zhàn)士們披在自己身上的軍棉大衣一脫上了臺。天氣的確很冷,據說在零下40多度。我演的是《玉堂春》,開始并沒有感到特別的冷,然而演到“三堂會審”時,跪在臺上清唱十來分鐘,就領略到了朝鮮冬夜的凜冽。首長為了使我們不受風雪的襲擊,命令戰(zhàn)士們在臺的四周圍上了帆布,又在臺上點燃幾盆炭火,但仍然無濟于事。不僅帆布被吹得像海上行船的風帆,那炭火竟也只見飄著幾束紅黃的火苗,像是凝固了似的,沒有一絲兒熱氣,舞臺上徹骨的冷。我偷眼看見首長在臺側皺著眉與通信員低聲耳語,我知道他是在為我的身體擔心,從他那焦急的神情中還可以看出,他希望我就此結束演出。此時我看看臺下,只見戰(zhàn)士們裹著毯子,披著帆布,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一動也不動,仍興趣盎然地盯著我的表演,仿佛絲毫未發(fā)覺自己已成了雪人。再看看臺上,樂隊的同志和往常演奏一樣,沒有人特別在意寒冷。琴師劉志雄的手凍得流血了,但依舊指法熟練地操著琴;鼓師的竹簽子被凍顫得直抖,幾次彈到地上,但拾起來繼續(xù)敲打……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為我們最可愛的人演出,寒冷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感到身上有股熱氣直冒,支持我順暢地唱完了那一大段西皮唱腔。
以后,我們又流動為分散在山溝坑道和山頂哨所的戰(zhàn)士們作慰問演出,而且常常是夜行軍趕場。我們的背包里裝著戰(zhàn)士們?yōu)檠莩鰷蕚涞拿牢都央龋核拇ㄕゲ恕⑵さ?、饅頭……趁著夜色,頂著寒風前進。有時山陡路滑,首長怕我們掉下山谷,就讓幾個戰(zhàn)士攙扶我一個人走。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一下,戰(zhàn)士們都當成大事對待,顯得很緊張??缦^河時,我們便手牽著手,一個緊跟一個以防有人掉隊。餓了,大家就啃饅頭,吃“佳肴”,可那是什么佳肴呀,一啃就直掉粉末,只能用雙手捧著吃。榨菜和皮蛋也成了玻璃球般的冰疙瘩,只有用舌頭舔化才嘗得出咸味來。但與戰(zhàn)士們相比,我們真算得是享受特殊待遇的“貴賓”了。
某山溝里有一個連隊自入朝以來,一直堅守在前沿陣地,兩年來和敵人交火數(shù)百次,寸土未丟,戰(zhàn)果輝煌。由于戰(zhàn)事緊張,連隊的戰(zhàn)士不能撤下來看我。他們聽說我們前來慰問,天天都在眼巴巴地等待。是啊,戰(zhàn)士們在激戰(zhàn)中,嘗盡了炮火硝煙的滋味,經歷過無數(shù)次戰(zhàn)友犧牲的悲痛,如今遇到家鄉(xiāng)的親人來演出,他們能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嗎?面對這樣的勇士,我們顧不得一路風塵,立即在不足三米寬的坑道里演出。
戰(zhàn)爭是殘酷的,坑道的上空不時地響著防空警報,斷斷續(xù)續(xù)的槍聲也不時傳入耳內。部隊首長要我們立即疏散,他說:“我們今天迎親人,明天迎親人,總算把親人們迎來了,我們就是怕炮彈不長眼睛,把親人們炸著了怎么辦?”但慰問團全體演員說,戰(zhàn)士們連死都不怕,難道我們連冒點風險都不能嗎?這時真的有一顆炮彈炸瞎了我團一位雜技演員的眼晴,但是我們沒有一個人被嚇倒,沒有一個人肯撤離。大家親眼目睹敵機狂轟濫炸犯下的新罪行,心中充滿了無比的仇恨??拥廓M窄,人群擁擠,我們就和戰(zhàn)士們臉對著臉,肩并著肩地唱,看著戰(zhàn)士們那高興的樣子,我們越唱越來勁。最后軍民合唱《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高昂激越的歌聲響徹朝鮮上空。
我們每天急行軍,要翻越好幾個山頭,演出好幾場。長途跋涉,我們的雙腳都打起了血泡,好幾次我都跌倒在坎坷不平、冰雪覆蓋的路上。晚上回到駐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十分疲勞,但是我發(fā)誓:“不讓一個戰(zhàn)士漏看我們的戲!”
一天,凌晨5時,朦朧的夜色掩護我們悄悄通過敵人炮火封鎖區(qū),沿著陡峭險峻的環(huán)山小道慢慢往上攀登,到達山頂哨所已是朝陽初升。堅守哨位的是一位不到20歲的年輕戰(zhàn)士,他走上血與火的戰(zhàn)場已兩年多,一直忍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困苦和孤獨寂寞的煎熬,聽到的都是槍炮聲和傷員的呻吟聲,沒有聽到過歌聲。見到我們爬上山頂,他那雙明亮的眸子中含滿了驚喜的淚水。我急忙上前,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說:“同志,您受苦了!”“不!我能為親人站崗,為祖國站崗,這是我最大的榮耀!”是啊,只有“祖國、人民在我心中”的人,才能以苦為榮,才是最幸福的人。
為勇士的豪情壯志所鼓舞,我一溜煙跑到哨所下面的一塊空地上,迅速穿上戲服,演了一出《楊排風》。我感到嗓子特別好,手腳也特別利索。當唱到“打嬌兒矣”時,我借用撥火棍起舞,大圈往返的快速圓場,然后又急速退到下場臺口,猛地一個拋棍舞勢,竟放雙臂,如鳥奮翼,緊接著一個精彩、準確的接棍。這種大幅度的舞臺調度,快速的節(jié)奏,奔放的舞姿造型,以及穩(wěn)捷干凈的耍棍,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一個富有正義感、英勇、頑皮、逗人喜愛的小姑娘的形象。雖然演員只有我一個人,卻造成了異常熱烈的舞臺氛圍。這位戰(zhàn)士和大伙一樣,高聲地叫:“好!”
這時卻傳來一個嚴肅的聲音:“好什么!誰讓你們來這里演出的?”話音未落,只見部隊領導急沖沖地趕來。他說:“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原來我們已經進到了離敵人只有十幾米的最前沿陣地。這個山頭是敵人觀察和炮擊的目標,這個山坡就直接暴露在敵人的火炮射程之內。因此部隊不許我們這樣冒險演出,一則被敵人發(fā)現(xiàn),暴露了軍事目標,二則慰問團演員容易發(fā)生意外。
晚上,我受到慰問團領導的嚴厲批評,我作了檢查,并流下了悔恨的淚水。但這絲毫未減弱涌動在我內心的激情。
那時,我們每到一處演出,都要到戰(zhàn)士居住的小山洞里去,洞內很小但都很整潔。我們到處搜索他們的臟衣服,那襪子、鞋子真叫臭,但我們一旦找到,都像如獲珍寶。我們洗衣服不用肥皂,不用手搓,而是像阿媽妮那樣用棍棒捶打。我們還隨身攜帶小針線包,抽空為戰(zhàn)士們縫補衣服。一次,我為一個戰(zhàn)士縫棉襖,結果連內芯也一起縫上了,棉襖脫不下來,急得我只好將它拆了重縫,浪費了戰(zhàn)士寶貴的時間,我又一次流下慚愧的淚水。以后,這個繡著“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小針線包,又跟著我到了福建、廣西前線。我一直將它珍藏在我外出演出或開會,用作放內衣的小皮箱里。
一個月零七天的慰問演出很快就結束了,部隊首長和廣大指戰(zhàn)員對我們的慰問活動給予了很大的鼓勵,說我們不僅為前線帶來了鄉(xiāng)音,帶來了鄉(xiāng)情,還帶來了旺盛的戰(zhàn)斗力。志愿軍總部特此授予我崇高的榮譽——一等功臣稱號。
如今,近40年過去了,赴朝慰問活動,尤其是那些我有生以來絕無僅有的特殊演出,至今想起來還熱血沸騰,歷歷在目,使我終生難忘!。(轉載《湖北文史》第七十二輯,本文作者陳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