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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湖的通信與往事回想

2014-09-15 21:4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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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欣久


編者按:嚴文井(19152005),原名嚴文錦。湖北武昌人。現(xiàn)代作家、散文家、著名的童話作家、編輯出版家。中共黨員。1935年到北平圖書館工作,1938年赴延安,任延安魯藝文學系教師,之后任《東北日報》副總編輯。解放后歷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副書記、書記處常務書記,《人民文學》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總編輯。著有《嚴文井散文選》、《嚴文井近作》、《嚴文井童話集》、《嚴文井童話寓言集》等。

 

19689月,是我到內蒙古下鄉(xiāng)插隊的日子;19699月,是父親嚴文井隨舊作協(xié)大隊人馬赴湖北咸寧勞作的日子。這兩個日子距今都有40年了。而那時,我們父女的聯(lián)系,只能靠通信。也可以說,這是父親在“文革”中,除檢查外,留下的少數(shù)文字。

這段歲月于我是墊底的人生苦酒,于父親盡管是不堪回首(他在這里吃到一生中最深重的苦,還差點把生命交待在這里的山澗),他卻淡定地視這段歲月為“我曾過去了的生命”。

“文革”來臨的時候,父親時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副書記并兼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以戴罪之身來到向陽湖。盡管到干校不久,他被宣布“解放”,但他不能也不敢說自己想說的話。即便是家書,也要按照當時的政治標準,先端正態(tài)度,再教育子女。生怕一紙錯話誤導了我們。他怕寫信說不清楚,就寄希望于家人的見面與團聚,不惜婆婆媽媽地計劃著見面的時間,有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用心何其良苦。每逢讀這些特殊年代留下的信件,我都不禁心酸。

父親到了晚年,大徹大悟。他不再有所顧忌,用各種方式反省歷史,思考人生,抨擊時弊,吶喊真理,勇敢地剖析自己。往事重提,是為了不忘沉重歷史。于父親,于我,都是如此。

去年的7月,我們來到湖北咸寧向陽湖。在咸寧市新聞出版局局長、向陽湖文化研究會會長李城外的陪同下,依次走過了“四五二”高地、十里長堤、紅旗橋、五七橋、魯家灣、韓家灣、王六咀、甘棠集鎮(zhèn)等地。尋覓著當年父輩們在這里留下的足跡,不禁感慨萬千。因父親生前所談干校生活甚少,我一直想探尋其中的奧秘,所以,從火車開出北京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試圖捕捉當年父親及中國作協(xié)大隊人馬赴向陽湖的心境。

聽陪同人員講,長堤兩邊原來全是荷塘,圍湖造田后,湖泊的面積大大縮小了,現(xiàn)有的荷塘還是近幾年退田還湖的結果,但仍比不上原來的規(guī)模。其實,早在1972年父親就對“圍湖造田”發(fā)出了質疑。那年,他回家探親時,問一位研究糧食和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專家說,圍湖造田真是條好路嗎?專家以荷蘭圍海造田做實驗作答。父親對這一回答顯然不信服,他說,湖廣熟,天下足。湖北曾是千湖之省,現(xiàn)在大搞圍湖造田,“千湖之省”已名不副實了。干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圍湖,沒打多少糧食,災害卻增加不少,魚蝦也減少很多,真是得不償失。他還比喻說,沒有了湖泊,地球就失去了呼吸的肺,生態(tài)就失去了平衡。只是,這些話當時他還不敢公開說。

最近,我找出當年父親在干校時,給我這在內蒙古插隊的女兒的通信。信已不全,但仍能反映折射出那個特殊時代的背景及在此背景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算是為向陽湖的研究提供些史料吧。

 

父親去干校的前后

 

19699月,父親去向陽湖的時候,我在一年前去了內蒙古插隊落戶。那時,在解放  軍藝術學院學美術的哥哥,剛于6月份去了甘肅黃羊灘當騎兵;當年的年底,妹妹又赴陜西插隊(后又來到內蒙古和我在一起)。我們兄妹走的時候,父親尚關在“牛棚”里,沒能為每個孩子送行。其實,他早就料到,他這個走資派早晚會被掃地出門,所以,早就讓媽媽給我和妹妹都置備了厚厚的冬衣。媽媽表面上很堅強,心卻已經(jīng)被撕扯成幾瓣。待最后,全家七口人七個地方時,她的心被完全扯碎了。盡管她在“文革”中并沒受到?jīng)_擊,但她無法忍受親人分離的苦痛狀況,郁郁成疾,沒等到“四人幫”垮臺就離開了我們。

根據(jù)詩人郭小川日記的記載,父親是1969年的717開始作檢查的。827,他作了最后一次檢查,即第七次檢查才獲通過。實際上每次檢查都是一次批判會。他是在作檢查、挨批的緊鑼密鼓中做去咸寧的準備的。當然比起受到中央專案組審查的人來說,他就算幸運了。盡管受批判令人心悸,但畢竟是解放的前奏。

當時媽媽很想跟父親一道去咸寧,父親堅決反對,不是他不想和母親在一起,而是他知道像媽媽這樣的北方人很難適應湖北的潮濕、悶熱、泥濘、蚊咬,也很難適應下水田的重度勞動。

父親剛到干校時,僅跟媽媽一人保持聯(lián)系。直到1970625,他獲解放才開始跟我通信。他在干校給我寫的第一封信既歡喜又拘謹,一點不像他以往的文風。

欣久、小妹:

我已于昨天宣布解放,結論大意是:歷史上沒有問題,在作協(xié)犯了走資派錯誤。

這是我繼續(xù)革命的新起點。我一定深刻吸取教訓,徹底改造世界觀,爭取從思想上完全解放自己,我決心緊跟毛主席革命一輩子,為工農(nóng)兵服務一輩子。希望你們繼續(xù)督促我,幫助我,我一定在今后半輩子為人民立新功。

最近我參加了伙房的工作,為期一個半月,忙得很,讀報和寫信的時間都找不到,過了這一陣可能要好些,那時再給你們多談一些。

爸爸

六月二十五日

 

我為爸爸獲得解放而高興,但我一點不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過,仍有那么多苦衷。

請看楊匡滿對父親在干校生活的一段記述:

……不久,嚴文井和郭小川在同一天解放了,周圍一些同志起哄,要他請客吃糖。嚴文井想到“文革”初不是批判他有架子,做官當老爺嗎?那就借此機會同大家打成一片一起樂一樂。正好我第二天被派工進城拉食堂用品。他交給我兩封電報稿,是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意思是我已解放,永遠跟黨干革命之類,郭小川也交給我類似的信件讓我進城去寄。我臨走,嚴文井悄悄塞給我?guī)讐K錢,囑我買兩三斤“什錦糖”,請請大家。嚴文井還補充一句:你也有一份噢!我高高興興地走了。沒想到兩三天后就開全連大會,軍宣隊長嚴厲批判道:有的走資派,組織上對他寬大,解放了他,他請什么“解放糖”,來拉攏群眾,這是什么作風?你以為解放了就沒有問題了?不要說嚴文井,我們都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就是所謂的解放,不管你獲沒獲得解放,都生活在動輒得咎的環(huán)境中,說不定什么時候看你不順眼,走資派的帽子就會又給你戴上。

在白塵伯伯的《牛棚日記》中,197128的日記也有對父親的一段記載。

……又聞嚴文井未能參加兩代會,是因Z于春節(jié)間請他吃過飯,是拉攏腐蝕云云。Z,Y輩過去對嚴動輒吆喝,及嚴將解放,則“老嚴,老嚴”,狀極親密,而今又邀為上賓,前踞后恭,亦可哂也。

 

這也可算是動輒得咎吧,當時的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也可見一斑。

 

對前程不敢抱有幻想

 

記得在一些老干部得到解放后,有些知青就陸續(xù)投靠了父母,不久又傳來他們或當兵、或進城當了工人的消息。對此我很是羨慕。盡管我代表我們知青點參加過幾次盟里、縣里的知青先代會,但想到將來的前景,總是感到茫然、黯然。畢竟我是在該考大學的年齡來到農(nóng)村的,如果沒有“文革”,到了1971年,我都該大學畢業(yè)了呀。

有人勸我,何不給你爸爸寫封信,他是老延安,憑他的名氣與關系應該認識很多人。再說,他已沒問題,解放了呀。于是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提出想讓他幫我聯(lián)系當兵的要求。

他很快回了一封長達五頁的信。

欣久:

……我相信你一定會記得主席的兩條教導,一是: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為;一是:知識分子如果不同工農(nóng)結合,便將一事無成。你不是你們村里鐵姑娘隊隊長么?這在我聽來,是一個極好的消息。這說明,你是貧下中農(nóng)所需要,所看重的人;同時也表明了你最近兩三年的很大的進步。

……你知道,過去十幾年來我之所以犯錯誤,就是因為這個立場沒有很好地轉變。我如果允許我自己回到舊的立場上去考慮你的問題,不僅會對你沒有幫助,而且會害你。接受了我犯錯誤的教訓,我得和我的婆婆媽媽(這僅是表現(xiàn))作斗爭。我明白你現(xiàn)在所走的道路不是那么容易通過的,但我確信你是走對了,因此我的信心壓倒了我的擔心。走下去吧,勇敢一些,向一切困難斗爭下去,孩子。

……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間回京探親,上一次信里已告訴你了。我希望你從現(xiàn)在起,就努力安排,不濫用假期。到時候,你好請假回京見面詳談。

……我心里關于你們的問題想得比你信上寫的要多得多。但那些無益而且有害的話,我邊想就邊自我批判,因而就沒有暴露那些活思想?,F(xiàn)在寫下的,我相信,沒有那么好聽的甜言蜜語,但不會害你們。我已經(jīng)跨進了老年的邊緣,我希望小資產(chǎn)階級的溫情(是害人的東西)從此少一些,我們父女為革命都變得更剛強一些。

爸 爸        

三月二十日(一九七一年)

 

時隔37年了,至今我讀這封信時,心中都充滿了酸楚。我讀出了父親的無奈與苦衷。我對自己前景的憂慮能不觸動父親的心弦嗎?而他在那種動輒得咎的環(huán)境中,敢發(fā)牢騷嗎?即使心中有怨言也都先自我批判掉了。詩人郭小川因寫了一首心向北京的詩,被無限上綱,無端遭批判,哪個還敢說前途,想前景啊。父親的信是寫給我的,其實也是寫給他自己的,是邊寫邊自勉,內心在作苦苦掙扎。他是真的想從內到外都做一個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革命戰(zhàn)士啊。

1995年,父親在接受李城外的采訪時說:“‘五七’戰(zhàn)士多半(包括左派)都是想回北京的,要說誰甘心落戶咸寧,是不真實的。有的人是絕望了,我屬其中之一。在那種高壓的氣候下,還得認命。我真想不到什么時候還要我回來,沒抱什么幻想……”這些話也可看作是他寫這封信時的心境。

 

一波三折的探親

 

從父親1971320的信可以看出他在安排家人團聚的事。在以后他給我的幾封信中,談的也基本上是有關探親的具體安排??梢娝麑@次團聚的重視。

當父親這些信還在路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內蒙古電訊局選調到微波大隊工作。當時選調的標準為必須符合當兵的條件,父親能在1970年獲解放還是幫了我一把。

緊接著89,父親又來了一封信,報告媽媽可能不能如期探親了。這時他還不知道我已參加工作的消息。我選調后,經(jīng)過一星期走步操練的集訓,接下來的主要任務是在呼和浩特市挖防空洞。我們那時都是二十大幾的人了,卻照搬當時的徒工待遇。工資給得少沒有辦法,但不準談戀愛、不準回家探父母實在有悖人之常情。那時電訊系統(tǒng)也是軍管編制。我找連長、指導員請了幾次假都沒獲準,只好向父親求援,接連寫了兩封信,希望他能在干校以組織的身份,證明我們父女有三年沒見面了,幫助請假云云。

父親因外出,直到九月初才給我回信。

欣久:

……你可向組織說明,幾年未和父母見面,而父母雙方的干校均面臨斗批改最后階段,明年父母都有可能分配工作,此次父母回京安排家中一切,需共同商量一下,等等。估計你們的領導是可能照顧這種情況,給你若干天假期的。希望你現(xiàn)在就去找領導談談。

我九月中旬到家,到家后一定會給你去電報。

              

九月二日(一九七一年)   

 

收到父親的信后,我立刻又去找指導員談了一次,他仍是強調規(guī)定不給假。我急了,又怕父母等得著急,就立刻往北京發(fā)了一個電報。這時父母均已回家,一起給我回了封信。

欣久:

……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在“十一”這三天假期中你能否回京一兩天。如國慶假三天,再加上請上四、五號兩天假,你二號能到家,四號再動身往回走,那么你肯定可以見著媽媽和我。媽媽是十月三日往回走,我是五號往回走。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估計這個假也不好請,就不要開口了。三年多的考驗都經(jīng)過了,何苦為這點事鬧個不安心的表現(xiàn)。你現(xiàn)在是團支委和副班長,很多人都看著你,你只能以身作則,以后工作才好做。

……希望你積極總結在農(nóng)村改造這三年多的經(jīng)驗,用毛澤東思想統(tǒng)率一切,自覺主動地解決內心一切矛盾。我們和你見了面,主要打算談的也就是這樣一些話,說來說去,還是要靠你自己解決思想上的問題。

……你要學得更堅強一些,滿懷信心和勇氣面向未來。我們相信你能戰(zhàn)勝一切困難,變成一個更成熟的無產(chǎn)階級事業(yè)接班人的。

祝你好。親你!小久子!

爸爸媽媽       

九月十四日(一九七一年)

 

后來經(jīng)過向團領導爭取,我終于回到北京探親。父母都明顯地老了憔悴了,而那一年,父親五十六歲,母親還不滿五十周歲。父親把該說的話都在信中說完了,所以我在短短的幾天里主要享受的是天倫之樂。我們都缺營養(yǎng),也都身體疲憊,所以每頓飯幾乎都在外面吃。每當父親吃肉的時候都會提起干校里的一個遺憾,而且簡直是念念不忘。

那是一次開飯時,菜里見了一點葷腥。干校炊事員給他挖了滿滿一勺菜,上面有五六塊肉。父親暗自高興,終于可以小小改善一下了??赡苁谴妒聠T覺得菜給得多了吧,就把勺子一抖,掉下去兩塊肉,父親不好說什么,只盼其余的肉能歸他所有。然而炊事員把手再次一抖,又抖落下去兩塊肉。這頓飯吃得他既窩心又難受。

父親還講過一次歷險記。父親的身體在干校算得上壯勞力,被挑去拉大車。每天清晨五點出發(fā),到三四十里外的城里裝上七八百斤雜貨,再呼哧呼哧地往回趕。天黑之后,路上沒有燈火,只能摸黑往前趕。疲乏時總想喝上一口白酒解乏。平日拉車,他都是拉幫套。一次拉扯來到一處陡坡前,駕轅的人突然停住,把轅交給了他。由于他經(jīng)驗不足,下坡時放手太快,車子產(chǎn)生的加速度呼呼地推著他往前跑。前邊是一處拐彎,上下是陡峭的懸崖,他控制不住了,并有些亂了方寸,直奔山崖沖下去?;秀遍g,他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大聲喊:“往左!往左!”他這才醒過神來,將車把往左一帶,車速減了下來,但仍剎不住車。這時,他已鎮(zhèn)靜下來,又將車把往右一打,才將車子控制住。

每當回憶起這段往事,他都會說,撿了一條命。命雖說是撿了回來,但他的身體上也留下了這次歷險的紀念痕跡。在他回京后的一次檢查身體時,大夫問他,是不是做過什么重體力勞動,說他脖子壓壞了,骨質增生。

 

父親調回北京前

 

父親回干校后,不久恢復了組織生活。這對他來說,是他解放后的又一件大事。盡管很忙,他還是很及時地告訴了我這一情況。

欣久:

……我于昨日(十二月十一日)正式恢復黨的生活。這是我一生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要把它當作自己革命的新起點,一輩子搞馬列主義,一輩子為大多數(shù)人謀利益。

勸你好好學習一下新黨章,特別是其中的黨員的“五個必須做到”。為了學好這一部分,你還可以找毛主席和毛遠新的談話(即談到接班人五個條件的)一起學習一下。

最近兩報一刊社論《總結加強黨的領導的經(jīng)驗》也勸你反復學習幾遍,并逐條都想一想,為什么要這樣提,這樣做。

今年71日兩報一刊的重要文章,最后一部分總結的八條經(jīng)驗,也可以同時閱讀,并也好好想一下,這樣,你就會對許多問題加深理解……

爸爸          

十二月十二日(一九七一年)

 

我從北京探親回去后,不久開始了專業(yè)培訓學習,然后有了長達兩年的在東北的實習生活。這期間爸爸給我的信都很短,也許是沒有牽掛了吧。但探親見面仍是我們寫信的話題。

欣久:

……很高興你開始了新的學習。我和二叔叔、欣強的合影是在爺爺、奶奶的骨灰合墓前照的。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打扮。

……湖北沒有農(nóng)閑時期?,F(xiàn)在我們連種的地調換了,因此忙著蓋新工棚,修新田埂。干校又抓修路,我們自己又抓修養(yǎng)魚池。反正事兒不少。

我又一次學《共產(chǎn)黨宣言》,覺得又有新的體會。馬列的書,要反復認真讀,才能多懂一些。

            

一月二十九日(一九七二年)

欣久:

……希望你發(fā)揚從農(nóng)村學來的一切優(yōu)點,樹立為大多數(shù)人服務,一輩子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的革命觀點。你們是可以見到二十一世紀的人,希望你在今后若干年取得更大的進步。首先為二十一世紀的最后二十年好好干,迎來一個在全人類都認為是美好的二十一世紀。

……下星期起,我們全力備耕。學習情況,和你那里差不多,就不談了。

祝 好

爸爸          

三月四日(一九七二年)

欣久:

信收到。對你的學習計劃,完全贊成。首先學習馬列主義,這是最重要的。要緊的是要持之以恒,認真耐心地學。最近我學《國家與革命》,從春節(jié)到現(xiàn)在,粗讀、精讀,共四遍,這才體會到主席教導的“認真看書學習”這一句話的意思,首先是要認真,任何一個重要的觀點,都千萬不能馬馬虎虎地放過去,上下文的意思,也只有認真領會才能貫通。

……我們已開始播種工作,浸種,整秧田,積肥,修田埂、水渠,等等,已進入忙碌的時期。此地天氣不太好,最近陰雨較多,旱象雖除(這是好事),可勞動起來就增加不少不便,好在三年來和雨水、沼澤、泥濘打了不少交道,這難不倒我們……

爸爸        

三月十九日(一九七二年)

 

1973年的3月,父親終于結束了在干校為期五年的生活(媽媽是在父親的工作定下來后,才回到北京。這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了)。記得他說過,他本想悄悄地離開,怕影響大家的情緒。但那天他離開時,還是被大家發(fā)現(xiàn)了。大家爭相來送他,使他心里熱熱的。他并沒給我們講過,在揪“五一六”熱火朝天的時候,在黑夜中他遞給正在受審的閻綱一塊桃酥的事;也不曾聽他講過,在周明關押時,他利用探親的時間去看望周明家屬等等,都是在父親去世后,我看了懷念他的文章才得知的。這些應是大家真誠送他的原因。

父親受的磨難遠比我深重得多,但他對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淡然處之。1995年,李城外采訪他,問及他對向陽湖的印象時,他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寫,就說有個姓嚴的曾到過向陽湖?!彼€對李城外說,對向陽湖“這一輩子我也忘不了。我是武漢人,老家甚至會淡忘,咸寧卻今生難忘!……那段歲月但愿不會重復?!?/SPAN>

在為向陽湖的碑林題詞時,他仍是那么淡定,一句“向陽湖,我的過去了的生命”。似是對向陽湖生活的概括,也是他為向陽湖生活畫上的句號。只有會品味的人才能掂出它的分量。對向陽湖,他卻有個衷心的祝愿,即希望當?shù)剞r(nóng)民的生活能早日好起來,能有所改善。

可以告慰父親的是,向陽湖農(nóng)民的生活的確是在變好,也許步子邁得還不夠大,但生態(tài)環(huán)境正在恢復。他們也許不記得有一個姓嚴的作家曾來過向陽湖,但他們沒有忘記,那一年,曾有六千多北京來的知識分子到過向陽湖。(轉自《湖北文史》總第九十三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