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紀事

2014-09-15 21:4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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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福順

    我祖籍河南濟源市,13歲時,在陳賡的部隊當了“小八路”。此后,我跟著 陳賡打日本,打閻錫山,打蔣介石,大仗小仗不停地打。上黨戰(zhàn)役、晉南戰(zhàn) 役、呂梁戰(zhàn)役,一個接一個,從太行山打到鄂西北。參軍9年,我從連里通訊 員、理發(fā)員、 警衛(wèi)員干到班長、排長、連指導員。全國解放后搞地方工作,我在鄂東的麻城縣先后任區(qū)長、區(qū)委書記、公安局長、縣委會副主任、常務(wù)副縣長、人大常務(wù)副主任、代理縣長,一干就是半個世紀。如今,我已成了地地道 道的“湖北佬”。
　　這里我主要想說說1958年前后,在我的從政歲月中印象比較深的事情, 那時我在麻城縣東木區(qū)當區(qū)委書記。

一、農(nóng)業(yè)大躍進  高產(chǎn)放衛(wèi)星

    1957年,麻城全縣糧棉雙豐收,提前十年上“綱要”,糧食畝產(chǎn)800斤,皮 棉單產(chǎn)103斤,被樹為全省紅旗?？h委書記趙金良在全省作報告,介紹經(jīng)驗, 回來后召開全縣干部大會。街上大雪紛飛,會場熱氣騰騰,會議決定就農(nóng)村 社會主義建設(shè)向全省各縣提出挑戰(zhàn)。
　　12月17日,《湖北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了麻城縣委的《我縣向全省各兄 弟縣挑戰(zhàn)》一文,同時發(fā)表了省委書記王任重的文章《向麻城看齊》。12天 后,即12月29日,《人民日報》在第二版顯著位置報道了“麻城向湖北全省農(nóng)業(yè)社發(fā)出社會主義競賽挑戰(zhàn)書”的消息和王任重《向麻城看齊》的全文,并加 了“趕上去,超過他”的編者按。一夜之間,麻城聞名天下,麻城的經(jīng)濟形勢引  
　　1958年,麻城縣是開門紅?！堵槌菆蟆吩┥缯摰念}目就是“豐收再豐 收,躍進再躍進,迎接勝利年”。那個年過得熱氣騰騰,16萬人修水利,大塘 小堰同時開工,兩個億方大型水庫全部開工,施工點有700余處。元月4日, 王任重書記就風塵仆仆趕來麻城,全面檢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這年5月,黨中央提出“鼓足干勁,力爭上游, 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 義”的總路線,并發(fā)起大躍進運動,一個“超英趕美”的響亮口號興起。
　　年初,縣里要求上報1958年生產(chǎn)規(guī)劃,當時我們確定的各項指標還是比 較接近實際的。以木子店鄉(xiāng)為例,最近我翻了一下當年的報紙,《麻城報》12月18日以“再來一個大躍進,成為百萬富翁鄉(xiāng)”為題,報道了木子店鄉(xiāng)的 1958年生產(chǎn)規(guī)劃,上面寫 的是:糧食增六成(畝產(chǎn)由 600斤增至960斤),皮棉 增倍半(1957 年畝產(chǎn)800 斤),蠶繭6萬斤,生豬翻 幾番,荒山植樹1 萬畝,  每人收入100元。這一規(guī) 劃,經(jīng)過艱苦努力是有希 望實現(xiàn)的。
　　3月,麻城縣委向全 縣人民公布規(guī)劃,“苦戰(zhàn)三 年, 實現(xiàn)十化”。“十化” 的具體內(nèi)容是:⑴農(nóng)田水 利自然灌溉化；⑵土地利用 合理化；⑶農(nóng)業(yè)半機械化； ⑷荒山綠化,全縣綠化；⑸ “四無化”(除四害) ；⑹交通運輸工具新式化；⑺地方工業(yè)機械化,手工業(yè)工具改良化；⑻人民文化化；⑼肥料化學化；（10）農(nóng)業(yè)電氣化。以今天的眼光看,這“十化”,作為短期內(nèi)的奮斗目標,是可以的,但硬定為三年規(guī)劃,已經(jīng)脫離 實際。  　　
　　更沒想到,人怕出名豬怕壯。麻城縣委一紙?zhí)魬?zhàn)書唱響全中國,參觀團 不遠千里萬里,摩肩接踵而來。中國的、外國的,都來了。聽說是一春天就接 待了50多個參觀團,5000余人次。出生于麻城乘馬崗的老首長們更是關(guān)心 家鄉(xiāng)建設(shè)。王樹聲大將在北京坐不住了,要回家鄉(xiāng)參觀訪問。4月上旬, 王 樹聲和陳再道一起回來了,陳再道還帶著61人的“武漢駐軍參觀團”,首長們一頭扎進老蘇區(qū),連住6天。
　　王樹聲、陳再道還沒走,李先念帶著河南省長吳芝圃腳跟腳第二天就到 了,陪同來的是湖北省委書記處書記王延春。4月 12日,我們白天聽李先念 作報告,夜晚,王延春書記在全縣十萬人廣播大會上號召“保住這一面光榮的 旗幟”,毛主席、黨中央很關(guān)心麻城這一躍進典型,湖北省委更是要高揚起麻 城這一面旗幟。
　　這些話真是鼓舞人心喲。水漲船高,形勢逼人,你追我趕,不斷拔高。從 中央到地方,都開始頭腦發(fā)熱。麻城更是被舉到高臺上亮相,不高也得高。 一個狂熱的時代開始了。我當時不到30歲,人年輕,干勁足,干什么事都充 滿熱情。
　　那時事事要求干部帶頭。縣委要求各級干部“親手搞好試驗田,事事做 好示范”。一下子,全縣連社干部在內(nèi),2458名干部,共參與了3324畝試驗田 的種植。干部帶頭作試驗,創(chuàng)高產(chǎn)本來是好事,但這時掀起浮夸風。大躍進 嘛,要的是高指標、高產(chǎn)量,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超常發(fā)展”。上邊天天要求報 高產(chǎn),放衛(wèi)星,越高越好,下邊就開始了不顧事實亂吹牛皮。那一年,本來年 景非常好,稻谷秀了穗,長勢喜人呢。在好形勢面前人們便熱情得近乎瘋狂 起來。7月25日, 東木區(qū)的南鄰居張家畈區(qū)首先放了高產(chǎn)衛(wèi)星,報告黃石鄉(xiāng) 有一塊1.33畝的試驗田,產(chǎn)早稻干谷7861.9斤,經(jīng)麻城縣豐產(chǎn)驗收團和黃 岡地委驗收合格,證明屬實,通報全縣,放了畝產(chǎn)5880斤的衛(wèi)星,扛回了全縣 紅旗。我心里正在暗稱稀奇,難以置信,縣里來了電話,說我們東木區(qū)丁家坳 鄉(xiāng)向明六社也放了畝產(chǎn)7462斤的衛(wèi)星,縣里要組織大批人馬前來參觀驗收。 不知這是誰搞的假情報,連我這個區(qū)委書記也蒙在鼓里。我趕緊帶了4個人 翻山越嶺趕到現(xiàn)場。一看稻田,長勢確實好, 但也絕不可能收獲7000多斤稻 谷。我的頭一下子脹得如柳斗大。當時丁家坳鄉(xiāng)直接向蹲點的縣委副書記 匯報了,牛皮已經(jīng)吹出去了,哪個敢往熱火堂里潑冷水？丟官事小,丟人事   大。一著不慎,全盤皆輸。上梁山是被逼出來的,沒辦法中想辦法,我只好硬 著頭皮默許當?shù)馗刹颗撟骷佟?8日,縣委第一書記吳德簡率全體縣委委 員前來驗收。那時都是捏著鼻子哄眼睛,沒人愿意唱反調(diào),確實也不敢唱反 調(diào),越高產(chǎn)越好,居然驗收通過了。如此,東木區(qū)放了全縣第二顆高產(chǎn)衛(wèi)星, 奪來了紅旗。那面紅旗,使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總覺得不踏實。沒想到,別人 比我們更能作假。一個星期后,宋埠鎮(zhèn)歧亭鄉(xiāng)又放了畝產(chǎn)早稻19507斤的高 產(chǎn)大衛(wèi)星, 驚動得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帶上副省長華國鋒星夜急馳趕 赴現(xiàn)場參觀。就這樣,比學趕幫超,層層加碼,“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牛皮越吹越大。又過了一個星期,就是8月13日, 《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套紅大標題——“天下第一田”,報道麻城白果區(qū)建國一社,畝產(chǎn)早稻36956斤。  參加驗收的有:湖北省委工農(nóng)業(yè)檢查團、地委第一書記姜一率領(lǐng)的驗收團和 麻城全體縣委委員參加的麻城驗收團。第二天,省委書記王任重親自率領(lǐng)湖 北省委和武漢市委的領(lǐng)導們冒著大雨趕到麻城,趟河涉水到建國一社送獎 旗。燒得發(fā)昏的各級領(lǐng)導頒發(fā)高帽,爭搶榮譽的各個基層推波助瀾。一個大 躍進的狂潮就是這樣掀起。
　　畝產(chǎn)三萬六,全世界頭號新聞。蘇聯(lián)等五個社會主義國家聯(lián)合組成農(nóng)業(yè) 專家考察團,于8月19日趕到建國一社現(xiàn)場參觀。
　　至此,麻城成了全國大躍進時期的浮夸典型。后來,雖然縣里高產(chǎn)衛(wèi)星 又拔高到畝產(chǎn)4萬多斤,5萬多斤,但見多不怪,已經(jīng)不足為奇了。
　　三萬六驚天動地,引人注目。先后有20萬人來麻城參觀取經(jīng),到處人滿 為患,吃住都成了大問題,只好緊急修建招待所。如今的麻城招待所,就是那 時開始搶建的。
　　這事現(xiàn)在過去40多年了。如今,“畝產(chǎn)三萬六”的牛皮,已經(jīng)成了天大的笑話,成了麻城人的恥辱。這件事,我雖然不是決策者,但作為全縣放高產(chǎn)衛(wèi) 星的第二面紅旗,事實上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今時過境遷,回想起來愧 悔有加。

二、毀林煉鋼鐵  揚名“小土群”

    再說說全民大辦鋼鐵。大煉鋼鐵這件事,麻城也是全國的典型,東木區(qū) 則是麻城的典型。  　　
　　麻城大煉鋼鐵是9月份開始的。 縣委最初的安排是“六萬大軍辦鋼鐵”,國慶節(jié)前 建高爐 1500個,日 產(chǎn)鐵10萬 斤,年底以 前完成2萬 噸鐵、2000 噸鋼的任 務(wù)。21日,  麻城縣鋼 鐵生產(chǎn)指 揮部在熊 家鋪街上 成立,縣委 第一書記吳德簡擔任指揮長兼政委。當時的口號是“土法上馬,趕英超美”, “一天等于二十年”。
　　那時干什么都是強迫命令。大打人民戰(zhàn)爭,村村建爐,處處冒煙。到了 10月份,縣委一聲令下,14萬鋼鐵大軍進了山,安營扎寨,伐木燒炭,全縣高 爐、低爐、土爐、炭窯,密密麻麻。
　　東木區(qū)那時已改成東風人民公社。社里有鐵礦資源,解放前就有個鍋鐵 廠。窮人們靠在河里淘鐵沙謀生大有人在,每年能淘出十余萬斤?？梢哉f, 東風公社大煉鋼鐵既有物質(zhì)基礎(chǔ),又有人力資源。
     “鋼鐵元帥”升帳,我這個公社書記自然要掛帥出征了。不會就學,我親自帶隊和派出專班,領(lǐng)著各大隊總支書記到羅田等周邊縣區(qū),如金寨、三河、 龜山等地去取經(jīng),并請來工人技師現(xiàn)場指導。前前后后派出去參觀學習的鋼 鐵戰(zhàn)士有2000多人次。公社組建了四大鋼鐵基地,辦起4所鋼鐵紅專大學, 成立了4個技術(shù)輔導專班,首先培訓了800多人次,如建爐員、攪料員和燒炭 員,后來陸續(xù)培訓了3500多人次。大干快上,快馬加鞭,公社黨委委員人人 動手,建爐燒鐵,3000壯勞力組成鋼鐵大軍。不到1 個月時間,就建起了大大小小幾百個小土高爐,790個木炭窯,960個淘沙槽,連麻城四中的院子里也 修了座小高爐,十三四歲的學生伢們排著隊拉風箱,爬上馬牙山挑炭。
　　那場面真是壯觀,像戰(zhàn)爭年代一樣,男女老少齊上陣。山上是砍樹、燒炭 的隊伍,河邊是撈鐵沙、挑鐵沙的隊伍。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扛的扛,真 個是螞蟻啃泰山,密密麻林一大片。白天是濃煙四起,入夜則火光沖天。好 幾個縣委干部來我公社蹲點試驗,日夜守在爐邊。上級天天要產(chǎn)量,日日催 進度,誰完不成任務(wù)就撤職查辦,開除黨籍。我們下邊的干部就拼命強迫群 眾獻鐵煉鐵,把煮飯燒水的鐵鍋鼎罐,家里的鋤頭、秤砣、門環(huán)、柜鎖,都投到煉鐵爐里頂任務(wù)。
　　我們經(jīng)常是夜不困,日不眠,通宵大戰(zhàn)。我記得有一次縣委書記吳德簡 召開大辦鋼鐵電話會,從晚飯后開始,整整開了一夜。我守在砂里河煉鐵爐 旁聽電話,到了后半夜兩三點鐘,我實在是困得熬不住了,就讓區(qū)里秘書姚享 祥同志替聽,自己靠在炭堆旁睡過去了。也就是睡了個把鐘頭的樣子,就被 人弄醒了。原來電話里正在點名,只聽吳書記大聲喊:“喂,我說,哪個不好好 聽會,在那里困得打鼾呢？我要點你們的名?！惫?電話里鼾聲如雷。吳書   記一個公社一個公社點下去,一直點到三河口公社,原來是公社書記盛國元 為煉鐵已幾天幾夜沒合眼,疲困得推都推不醒了。從此,“盛國元打鼾,震動 全縣”就成了麻城縣一句有名的笑話。
　　接著是各區(qū)在電話里匯報,表決心,亮態(tài)度,提出“與武鋼競賽”,“土高 爐超過洋高爐”等等建議。電話會一直開到太陽出山“東方紅”。新的一天, 又是鋼鐵疲勞大戰(zhàn)。
　　東風公社煉鐵搞得最好的是博士坳,當時叫“紅旗鐵廠”?？h公安局長李 書慶  在這里蹲點,搞高產(chǎn)爐,培養(yǎng)了兩個先進典型,一座叫“黃繼光爐”,爐 長陳玉滿,一座叫“劉胡蘭爐”,爐長李淑琴。李淑琴那時還沒結(jié)婚,甩兩條長辮子,長得年輕秀麗。
　　“黃繼光”、“劉胡蘭”確實是兩個能吃苦、能干事的好青年,苦干巧干,鐵產(chǎn)量直線上升,得了全縣紅旗。但后來縣里天天要求下邊放鋼鐵大衛(wèi)星,報 產(chǎn)量人人爭先恐后,他們就開始弄虛作假。這天,我正在為放不出高產(chǎn)衛(wèi)星 著急,紅旗鐵廠的廠長跑來告訴我說,“黃繼光”、“劉胡蘭”一晚上煉出1萬 斤鐵。我趕緊跑去看,果然壯觀,生鐵塊堆成小山, 大風箱勁道十足,烈火熊 熊,鐵水奔流。 我親自驗收過磅, 報數(shù)的300斤、400斤、500斤往上報,兩個爐長一抬就跑了。 我心里起了疑,李淑琴一個姑娘家,楊柳細腰的,抬三五百斤鐵腰不彎腿不顫,哪來這大力氣？過完磅,我悄悄問旁邊年紀大的:“這秤 怕是有問題吧？”那人趕緊擺手:“沒得問題,沒得問題”,匆匆走開。我更起了疑,圍著磅秤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一掀開秤盤,原來盤背部粘著一砣鐵。一見露了 餡,陳玉滿、李淑琴臉脹得通紅,前言不搭后語。我告訴他們,以后不要這樣 搞了,并向李書記作了匯報。李說:日產(chǎn)萬斤已經(jīng)宣傳出去了,再改也不好。 群眾煉鐵熱情高,可保護積極性,盡快把產(chǎn)量搞上去。
　　浮夸風愈演愈烈。10月17日,全社報上來的日產(chǎn)量是1700余噸,“黃繼 光爐”日產(chǎn)3萬多斤,“劉胡蘭爐”日產(chǎn)2萬多斤。當天麻城縣成為日產(chǎn)“五千噸縣”,煉鐵大軍隊伍人數(shù)達到14萬。
　　19日,東風公社召開鋼鐵豐收慶功會,吳德簡書記連夜翻山涉水趕來 賀喜。 　
　　11月2日,黃岡地委在我們公社召開鋼鐵現(xiàn)場會, 地委書記易鵬親自主 持,各縣的工交部長、工業(yè)局長、煉鐵廠廠長都來了。這是一次全區(qū)鋼鐵將領(lǐng)大聚會,各路人馬摩拳擦掌,發(fā)誓要回去放衛(wèi)星,超過東風。
　　我們公社黨委的頭腦更加發(fā)熱,提出“再建爐五百(座),日產(chǎn)四百萬 (斤),鐵水到處流,衛(wèi)星飛滿天。前進再前進,東風永站先！”
    東風萬里,鐵水長流。省長張體學為了鼓勵我們,親自送來兩臺動力機, 兩臺鼓風機。
    東風公社放鋼鐵衛(wèi)星出了名,上了《湖北日報》頭版頭條。翻山越嶺前來木子店參觀取經(jīng)的人群絡(luò)繹不絕,連新疆、西藏的少數(shù)民族代表團也來了。
　　麻城的“小土群”全民大煉鋼鐵又一次在全國聞名。全縣共建大小煉鐵 爐4790個,平均每4戶1座煉鐵爐。高峰時有近30萬人上山燒炭煉鐵,共建 炭窯8040座,日產(chǎn)木炭上百萬斤。當年共煉鐵113360噸,煉低碳鋼1256噸。
　　這天,我正在煉鐵廠現(xiàn)場督戰(zhàn),縣委緊急電話通知,要我次日到縣城開 會。吃過晚飯,我整整走了一夜,天明到了縣城,才知道是周恩來總理、陳毅 副總理來視察。12月13日,周總理等人在省委書記處書記張平化的陪同下 先看了中驛公社植棉能手林世猛的棉花試驗田,又視察了設(shè)在路旁的縣煉焦廠。正午12點,總理顧不上吃飯,就去看了城關(guān)公社的鳳凰窩鋼鐵廠  。周 總理親自掄起大錘砸鋼釘,陳老總抓住木桿拉風箱,我們感動得熱淚盈眶。
　　第二天,全國鋼鐵“小土群”現(xiàn)場會在麻城召開。
　　作為東風公社的鋼鐵元帥,我心里充溢著一種自豪感。當時國際風云瞬 息萬變,中蘇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臺灣海峽局勢緊張,炮轟金門剛剛開始。國防需 要鋼鐵,建設(shè)需要鋼鐵。全黨全民,從上到下,出大力流大汗,為的是固本強 國。實事求是地說,東風公社煉鐵產(chǎn)量雖然有較大的浮夸成分,但也確實煉 出了大量生鐵。后來公路修通,鐵塊全部搬到路邊,解放牌汽車拉了很多天, 那是有目共睹的。
　　東風公社大煉鋼鐵的英雄模范也出了名。陳玉滿當年參加了全國青年 先進工作者代表大會,見到了毛主席。李淑琴在煉鐵爐前入黨,當年參加了 全國婦女代表大會,也進了一趟北京城。　
　　大煉鋼鐵的后遺癥也是很嚴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被嚴重破壞,見樹就砍,青山 變禿山,尤其是對許多珍稀樹種的摧殘,那災難幾乎是毀滅性的。煉鐵爐需 要大火力,沒有鼓風機,全靠拉風箱。做大風箱,最好的樹質(zhì)就是銀杏樹,當 地叫白果樹。幾乎所有鐵廠小高爐都自己組織人滿山遍野去找大白果樹,伐 倒后從中間挖空,做成60公分寬、3 米長的大風箱,中間安拉桿,拉桿上扎雞 毛,一次要兩個人才能拉得動,一個風箱要十幾個人輪班拉。木子店古老的 銀杏樹幾乎被砍光了,因為當時縣里逼任務(wù),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今天想起 來,真覺得痛心。
　　當時的情勢,一個大煉鋼鐵,一個大修水利,再加上修公路,抽調(diào)了大批 勞動力。正是秋收大忙季節(jié),我們忙著“趕武鋼”、“超武鋼”,提出“寧可丟1斤糧,不可丟1斤鐵”的口號,結(jié)果谷熟了爛在田里來不及割,秧來不及插,豐 收年成了災荒年,第二年就餓死了人。

三、人民公社化  反右拔白旗

  　　  　　
　　與全民大煉鋼鐵同時進行的是人民公社化運動。大概是9月份,毛主席 視察河南農(nóng)村時說:“人民公社好?！彼先思艺f好,誰敢說不好？一夜之間, 麻城就宣布“人民公社化”了。
　　東木區(qū)改成東風人民公社,下面的鄉(xiāng)改成生產(chǎn)大隊,村改為生產(chǎn)中隊。 慶祝人民公社成立,各大隊、中隊抬著紅綢橫幅到木子店河灘上開大會,高呼“人民公社萬歲！”那真是紅旗招展,鑼鼓喧天,會后游行,隊伍浩浩蕩蕩。公 共食堂、敬老院、托兒所、幼兒園,一哄而起。東風公社總共辦了三百多個大食堂。木子店街上的食堂開伙那天,門楣上掛起了一副大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鼓足 干勁生產(chǎn)”,下聯(lián)是“放開肚皮吃飯”,當時的口號是“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吃飯不要錢,成了共產(chǎn)主義生活的首要特征。從安徽到武漢路過木子店的人, 不管公事私事,都可以隨便進各食堂吃飯,吃完嘴一抹就走,如同在自己家里 一樣方便。似乎我們一夜之間就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了,你的也是我的,我的 也是大家的。
　　當時上級也十分強調(diào)搞好群眾生活。我組織干部們到各食堂檢查,要求 不但吃得飽,而且吃得好。當時也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就挖空腦子搞形式。 木子店食堂炊事員切一丈二尺長的蘿卜絲,招待安徽的過路人,這件事在當   時傳為美談,人 人稱羨。
　　人民公社 實行組織軍事 化,行動戰(zhàn)斗 化,生活集體 化。搞軍事化、 戰(zhàn)斗化,將男女 勞動力編成班、 排、連,指揮部 里掛起大競賽 圖,上面畫著汽 車、火車、飛機、 衛(wèi)星,各種生產(chǎn) 活動都要求放 衛(wèi)星。在那個 年代,我們這些 基層干部就像飄浮在天空中的氣球,心里沒有底,飄飄悠悠的,跟著上邊的指 揮棒轉(zhuǎn),整天忙著搞高指標,高產(chǎn)量,被逼著說假話。
　　1959年,省委召開六級書記會,我們麻城干部去了不少,住在紫陽路省政 府第一招待所。這天,突然聽說毛主席、周總理都在武漢,明天要接見我們。 我激動得一夜沒合眼,參加革命幾十年,一直沒見過自己的領(lǐng)袖,這次有幸一 睹尊顏,該是多么幸福??！
　　第二天早早吃過飯,我們就焦急地等待著這一幸福時刻的到來。時間一 分一秒地過去,似乎等了幾十年,領(lǐng)隊興沖沖地跑進來,叫趕快集合入場。麻 城的縣委書記這次不知怎么啰嗦起來,集合后大談注意事項,要各人檢查衣 兜,火柴什么的千萬不要帶進會場。這時,我的心早已飛進了會場,生怕去晚 了見不到毛主席了。結(jié)果,麻城動作最慢,最后入場。所幸我們是全省紅旗, 已經(jīng)預留了會場中央的最佳位置。省委秘書長梅白沖我們大聲喊:“你們麻 城是怎么搞的？才上來?？?跑步入場?！?nbsp; 　　
　　我們剛站好隊,毛主席、周總理、陳毅、賀龍、郭沫若、羅瑞卿等中央首長就到了洪山賓館主席臺上。全場沸騰,四千多人同聲歡呼“毛主席萬歲！”喊 聲驚天動地。毛主席向我們招手,說,“同志們好！”他老人家在臺上往返走了三趟。我離毛主席的距離不到20米,清清楚楚看到他老人家紅光滿面,神采 奕奕。我幸福得淚流滿面,根本顧不上擦,只是拼出全身力氣鼓勁兒喊:“毛 主席萬歲！”像做夢一樣,一時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湖北日報》的記者大概也像我們一樣,幸福得忘了東南西北,他大概想 選個最佳的照像位置,左移右移,不提防被電桿子拌倒了,摔了個仰八叉,弄 得啼笑皆非。
　　毛主席走后,我們接著開會。人人亮態(tài)度,談感想,個個熱情高漲,信心 滿懷,似乎幾年來的疲憊、委屈、疑惑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
　　樂極生悲。很快,我就在“反右傾”運動中被拔了“白旗”。被定為右傾 的,有4個區(qū)委書記,我是其中之一, 還有縣委副書記李克成。因為右傾錯 誤,我被降為第二書記,調(diào)一位縣委委員擔任公社第一書記。新官上任三把 火,他一來就鋪開大攤子,大干快上。這時縣里正在修三河水庫,要我們公社 上2500壯勞力。他還要在區(qū)里上三百萬方工程,鶴鳴嘴、蛤蟆石、博士坳、龍門坳、黃泥坳、馬牙山、擱船山等地同時上馬,要1萬多勞力。 當時全公社連剛出生的細伢兒算上還不到4萬人,哪來1萬多壯勞動力。社委會上通不過, 他在縣委擴大會上照樣發(fā)言點炮,有增無減。到了秋后,虛報的糧食產(chǎn)量無 法兌現(xiàn),第一書記發(fā)了火,把下面報上來的表格甩在一邊,要求按他定的高指 標照套。高指標帶來高收購。那時,糧荒的癥狀已經(jīng)顯現(xiàn),各鄉(xiāng)、隊干部和社 員不情愿多上交。第一書記從縣里開會回來,就大張旗鼓地反瞞產(chǎn)私分,撤 了一批基層干部。不久,有的人家就開始停灶斷糧,有的隊連留的種子也吃 完了。由于水利攤子大,戰(zhàn)線長,群眾生活十分困難,已經(jīng)出現(xiàn)浮腫病,少數(shù) 地方開始死人。這時,第一書記已高升到縣里當紀檢書記,我擔任公社書記。 他栽的這些刺,就都扎到我腳上。不少地方鬧起糧荒,數(shù)百人得了浮腫病、干 瘦病,高調(diào)無論如何也唱不起來了。
　　1960年元月,黃岡地區(qū)召開三級干部會,縣委書記吳德簡問我,你們區(qū)還 能上交多少糧食？我說:“吳書記,我不但再交不出糧食,我還要找你借350 萬斤糧,才能度過春荒, 我們有些生產(chǎn)隊連種子都吃光了?！眳菚泦?“你是   要紅旗？還是要糧食？”我說:“紅旗也要保,糧食也要要。”
　　回到區(qū)里,情況已經(jīng)很嚴重,開始餓死人。我趕緊向縣委打了書面報告, 要求緊急解決350萬斤糧食,另外還要求調(diào)撥種子。報告沒有回音,我又打 電話追問,縣委辦公室主任張巖月告訴我,饑荒是普遍的,要縣里調(diào)糧是不可 能的。
　　又過了一個月,問題更嚴重了,饑民遍地,東木區(qū)情況和其他區(qū)一樣,餓 死病死一些人。原來搞高指標高收購的公社書記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責任自然由我 這個被定為“右傾”的現(xiàn)任書記負責。我被撤了職,這次撤了4個區(qū)委書記, 都下放到水庫勞動改造。3個月后,縣里又叫我?guī)?500人到大冶修鐵路,這 一去就是8 個月,年底我回家看老婆孩子。
　　那時我已有3個孩子,愛人是木子店供銷社的職工,看到我,愛人哭得成 了淚人兒。
　　“你還曉得回家？你心里有這個家嗎？”
　　原來,因為我犯錯誤被撤職,區(qū)里把3 個孩子的戶口也給下放到我愛人 的娘家農(nóng)村去了,她娘家是黃泥坳的牌樓村。那時戶口在哪里,你就到哪里 的食堂去吃飯。牌樓村離木子店十幾里路,我最大的孩子才5歲,不可能跑 那么遠吃飯。 我愛人找到木子店大隊支部書記占世朝,要求在大隊食堂搭 伙,距離近好照顧。占世朝算好的,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我愛人從食堂打些 稀飯湯,回來撈出米飯渣給幾個孩子吃,用稀飯湯再煮點兒南瓜自己吃。后 來愛人因營養(yǎng)不良得了肝炎,日子就更苦了。按政策,雙職工不應(yīng)下孩子的 戶口,我犯了錯誤,孩子也跟著遭殃。
　　我老二叫薛敏,那時還不到4歲,聰明伶俐逗人喜愛, 家里沒飯吃,他就 自己到公社食堂去要飯吃。煮飯的李師傅對薛敏說:“每天吃飯前我要到街 上去搖鈴,你去搖鈴吧,我管你飯?！庇谑茄γ粢坏介_飯時就到食堂去拿鈴,從 上街搖到下街,搖完了師傅就給他盛碗飯吃。如今我有時開玩笑說:“薛敏真 能干,4 歲就能自己打工掙飯吃了。”這還得感謝那大師傅菩薩心腸,當時糧 食比銀子金子貴,誰給碗飯吃就是救命之恩。
　　最可憐的是老三薛平,他媽媽要上班,又要送貨下鄉(xiāng),保姆餓跑了,我愛 人只好把他送回牌樓老家。她娘家父母早亡,只有一個70多歲的曾家婆。 我到牌樓看孩子,見平伢兒瘦得皮包骨,那真是三根筋挑著一個頭。曾家婆   把孩子抱給我,2歲多的孩子,別說走路,頭搭在我胳膊上像根軟面條,連抬 都抬不起。孩子半睜著眼睛呆看著我,不哭也不笑,眼珠不動,嘴巴不動,連 呼吸也看不出來。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冒出來,越淌越多。
　　我不配當爸爸呀！我整天忙,白天晚上不落家,忙著搞高產(chǎn)田,忙著大煉 鋼鐵,忙著修水庫,忙著奪紅旗。忙來忙去,如今全區(qū)人沒飯吃,自己的孩子 也快餓死了,這是誰的錯？這是哪里出了毛??？區(qū)上的干部也太不講情面！ 我犯了錯誤,孩子并沒有罪,怎么能干出注銷我孩子戶口的事呢？
　　思前想后,我還是把孩子交給老家婆。我和愛人都沒有時間帶孩子,我 惟有在心里默默念叨:“馬克思在天之靈,念在我忠于革命忠于黨的份上,保 佑我的孩子逢兇化吉吧。如果有什么災難,就全部降到我自己身上吧！”
　　不知馬克思之靈是否顯圣,孩子總算沒餓死,我自己卻突然倒下了,黃疸 肝炎,一病就是3個月沒出房門。 我愛人邊工作邊照顧我,端屎端尿,喂水喂 飯。臥病百日,從麻城縣委到東木區(qū)委,沒有一個人到我家里來看我一眼,大 概是怕傳染吧。當時我極為傷心,覺得地方和部隊大不一樣。我自從孩提少 年時到了八路軍部隊,首長戰(zhàn)友們親如一家,生死與共,從心里覺得共事的人 應(yīng)該有割頭換頸的情誼。如今,一個反“右傾”、拔“白旗”,我就成了臭狗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這讓人怎么活下去呢？
　　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加上大煉鋼鐵,使我從云端中跌進深淵里,付出了應(yīng)有的代價。痛定思痛,如今我想明白了,當時彌漫全黨的盲 目狂熱空想成真的心態(tài),加上以指揮戰(zhàn)爭的思維方式來指揮經(jīng)濟建設(shè),特別 是搞“假、大、空”,不實事求是的壞作風,害了黨,害了人民,也害苦了熱心干事的各級干部。
　　我的“熱情”自此以后大打折扣,我變得沉默多了,在后來的風云變幻中,就少栽了不少跟頭。（李敏、李明搜集整理，轉(zhuǎn)載《湖北文史》總第九十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