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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父親王世杰

2014-09-15 21: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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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時候,正是父親王世杰年輕力壯、終日從事教育或奔波國事的日子。平日我們子女少有機會與父親相聚,但是每到周日,父親無論如何忙碌,
  也會抽出一天時間帶我們?nèi)ヅ郎?,到野外去散步,或觀訪深山中游客罕到的廟宇。登山散步時,他就會教我們念詩,或考驗我們背誦詩詞,
  我所能背誦的唐詩宋詞差不多都是這樣學(xué)來的。父親有一支特別的手杖,杖頭由兩片可折合的圓形木環(huán)組成,杖端則是一支約6寸長的銅錐,走到稍平坦且可能眺望遠景的小山頭時,他就將手杖插入土中,坐在杖頭圓環(huán)左右分開形成的座凳上,朗誦詩詞,或向我們講他的童年往事。父親的記憶能力絕佳,他晚年時常常叫我背些長詩給他聽,白居易的《琵琶行》、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等等,有時我背不出來了,他就會替我念一句,令我非常吃驚。?
  我們家中有兄弟姐妹四人,小時在珞珈山武大附小“啟蒙”。我8歲的時候,父親離開武漢大學(xué)就職教育部,全家搬去南京。南京的住宅有三層樓,房子很大,父母子女好似不那么接近,但每年暑假我們到廬山牯嶺度假,租一個小房子,一家人感覺很親切,加以天天可以游山玩水,天天都是禮拜天……這是我們記憶中非??鞓返囊欢稳兆?。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我們遷往重慶,為了避免轟炸,住在郊外一個名叫紅巖嘴的山上。那時期父親任職國民參政會及軍事委員會參事室,在紅巖嘴租地興建了一所辦公樓及三四十戶工作人員及眷屬的住宅和一所小學(xué),鄰居們都是同事及熟朋友,是個可愛的小社區(qū)。我們家就住在這二層高辦公樓的一端,算是一個公寓,房間不多也不大,但因此卻加深了家人親近的機會。那時只有我的小弟弟德勱就讀紅巖嘴小學(xué),姐姐雪華、弟弟紀五和我都已在沙坪壩南開中學(xué)住校,每兩周才能回家一天。也因為回家的日子少,周日及寒暑假在家的時間就好似分外寶貴。晚飯后必是陪父親看畫及念詩。父親是在遷居南京后開始收藏我國古字畫,并漸漸對字畫培養(yǎng)出幾乎如癡如迷的酷嗜。抗戰(zhàn)期間大家日子都過得很苦,但是父親只要稍有余款,就用來買字畫。母親了解父親的個性,有時會笑著說:“你們孩子不要抱怨吃得不夠好,爸爸的精神食糧比家里的物質(zhì)食糧重要!”父親收藏字畫并不是為子孫積產(chǎn),他希望能盡力收集流失民間及海外的珍品,將來捐贈給博物館,供萬人觀賞。父親有一個圖章,上刻“雪艇王世杰氏為藝林守之”,這枚章只蓋在他認為最珍貴的字畫上。?

  我們在紅巖嘴住了六七年。每年暑假,晚間天氣好時,全家圍坐在門前乘涼談天。我特別記得父親講起的他的童年。我們老家在湖北崇陽一個很偏遠的小鎮(zhèn)。我國的老鄉(xiāng)鎮(zhèn)常常有一些非常詩意而可愛的地名,父親家所在的“回頭嶺”、“白霓橋”,就是很好的例子。但是父親說他11歲時,家中送他到武昌去念高等小學(xué),臨行前他的大姐很認真地叮囑他說:“你到了武昌,人家問你家住在哪里,你可是不能說回頭嶺、白霓橋,那樣人家就會知道你是鄉(xiāng)下人,會瞧不起你的!你要告訴人家,我家住在狀元嶺、鳳凰橋。”我聽了心中不免感觸。我那沒讀過很多書的姑媽為了關(guān)心弟弟的前途,編出一些官腔的地名,雖然可笑,卻也感人。?
  父親共有兄弟姐妹十人,他排行第五。他小時,祖母過于忙累,多半由大姑媽和二姑媽幫忙照顧。過年時總是由兩位姑媽把他梳妝好了帶去看野臺戲。那時家中設(shè)有私塾,由于父親讀書穎悟過人,老師建議祖父送他去武昌升學(xué)。騎驢到武昌須一整天路程,家中從未有孩童去武昌讀書,而父親才11歲。祖母不放心,考慮再三后,決定派家中的會計先生陪父親去上學(xué);會計先生就在校門口擺了一個花生攤,早晚照應(yīng)父親的起居。后來,父親到天津念書,參加辛亥革命,往英、法留學(xué),在家鄉(xiāng)的日子就少了。父親對家鄉(xiāng)有極深厚的感情,對祖父母也極孝順。他常常說他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未能及時多盡孝道。祖父先祖母而逝,父親29歲學(xué)成返國時,祖母知道他快回來了,每天日落時就坐在門前的大石頭上眺望,但是終于未能看到他回來。老式的靈桌上,除供祭祖先的物品外,還供了一個父親自英國寄回來的暖水瓶,暖水瓶是20世紀初年的新發(fā)明,父親是寄回給祖母泡茶用的,但瓶內(nèi)真空壁在途中已震破,無用了,而祖母仍將它供在靈桌上。我可以想像到父親那時懷念母親及感傷的心境。?
  父親初返國時任教北京大學(xué),蔡元培先生是校長。1929年至1933年,父親任武漢大學(xué)校長,雖然為時僅短短四年,但由于學(xué)校的開創(chuàng),校園校舍的策劃,都是他全力投入的成就,所以他始終對武漢大學(xué)懷著最深切的感情,他的字畫收藏中也常蓋著有一個“東湖長”的圖章。20多年前,父親曾有計劃要把他的收藏捐給武漢大學(xué),為武大設(shè)一個美術(shù)館;并囑我為他設(shè)計美術(shù)館的建筑,但終因武大未在臺灣復(fù)校,美術(shù)館經(jīng)營及古字畫維護又不易羅致人才及籌經(jīng)費,所以在1968年已將局部收藏捐贈給故宮博物院(臺灣),其他70余件收藏則在1987年由母親寄存故宮。名義上是寄存而非捐贈,是為了尊重父親的遺志,如未來可能回歸武漢,這批珍藏將由故宮移贈武大。?

  抗戰(zhàn)期間,父親雖然公務(wù)繁忙又憂心國事,但有書畫為友,確實有助調(diào)解心情,他的好友多半也是能一同賞畫的朋友,如羅志希先生、張岳軍先生等。我記得有一次陪父親與岳軍先生往重慶郊外山間去看故宮收藏,在崎嶇的山路上坐了二三小時的車,到了前不接村后不接店的山中,故宮的幾位忠實的工作人員,穿著樸素的布衣,一再向我們道歉粗茶淡飯的招待,但父親因有畫可看,便精神抖擻,一連吃三碗飯,還覺得鄉(xiāng)下的青菜豆腐遠勝過城里的山珍海味。在家中,父親也吃得很簡單,最喜歡豆腐及一些家鄉(xiāng)口味的小菜,如千張皮、苦瓜豆豉。母親是廣東人,但她特地去學(xué)做了幾種父親愛吃的家鄉(xiāng)菜,每逢過年都親自做湖北臘肉和臘魚,我們家中雖有廚師,但只要父親在家吃飯時,母親就一定親自上廚為他燒菜。
  1949年,父母親隨政府遷臺。1961年,故宮博物院文物首次赴美五大都市展覽,也是由父親協(xié)助籌劃的。多年來,父親任故宮理事,曾主編《故宮書畫錄》、《故宮名畫三百種》、《故宮書法》。1967年至1970年,并且與十數(shù)嗜好書畫之友人將各人收藏的珍品集印出版,名《藝苑遺珍》,共名畫五冊,書法二冊,甚受中外藝術(shù)界重視,但由于篇幅眾多,印刷昂貴,后遂絕版。1971年父親又應(yīng)友人敦促,將他個人的收藏以《藝珍堂書畫》為名續(xù)印,提供愛好美術(shù)人士欣賞。?
  姐姐雪華和我都是在抗戰(zhàn)勝利后就赴美進修,弟弟紀五則在1949年赴美就讀。紀五1968年返臺定居。我是在1979年始遷居臺灣。在美國住了漫長的一段時間。父母親也都曾數(shù)次往美小住,留給我們很珍貴的記憶。我在紐約的小公寓只有一間臥室,母親來時我就讓給她住,自己睡客廳。父親來美時常常接見客人,我便在公寓對面的旅館為他租了一間套房,每晨過去為他烹飪早餐。晚上及周末如無應(yīng)酬,父親就到我家或到住在紐杰西州的姐姐家吃飯、休息。記得父親主持故宮文物赴美展覽時,適胡適之先生住在紐約。胡先生與父親同庚,是多年老友,便每晚到父親住的旅館來暢談。到了晚上10點我回公寓時,他們還有說不完的話。我擔(dān)心我離開了兩位老人家無人奉茶,胡伯伯則笑著對我說:“不要緊的,你可以回去,我會照應(yīng)你爸爸。我是美國留學(xué)生,不像你爸爸是留英的,什么都不會,因為英國學(xué)生住處都有Charwoman(雜役女傭),而留美學(xué)生無人伺候,至少都學(xué)會了替自己做三件事,那就是泡茶、煮雞蛋和洗被子!”說得父親和我都大笑不已。?
  姐姐和我自1963年起,每年輪流返臺探親;姐姐并曾攜帶兒女,在她教學(xué)的美國醫(yī)學(xué)院休假期間兩次到臺灣居住半年,并在國防醫(yī)學(xué)院任教,這是父母親很欣慰的事。我首次到臺灣是1963年冬天,那時我們家住臺北長安東路一段的“四條通”,是日式的平房,前后都有院子。住院區(qū)的巷道很安靜,道旁種了榕樹,每天早晚父親都在巷子附近散步一小時。我的小弟弟德勱已婚,就住在鄰近的“五條通”,他與妻林美智那時已有三個幼子,最小的尚未滿周歲,每天都會到我們家中游玩或吃飯,是祖父母的一大樂趣。后來臺北日益繁榮,長安東路附近平房都改建為高樓,環(huán)境變得嘲雜擁擠。父親原想遷居陽明山,母親認為上街買菜訪友均太不方便,執(zhí)意不肯,終于在妥協(xié)之下,搬到仁愛路四段。1965年,仁愛路四段才剛剛開發(fā),只有二層樓的住宅,周遭尚是稻田,也是父親散步的好地方。父親一向注重養(yǎng)生之道,生活極有規(guī)律,每天5時半起身,必先做半小時運動,先打太極拳,然后做一些西方式體操,每天并分兩次散步一小時。午飯后他喜歡拿著一本《隨圓詩話》,坐著看一段時間后,便閉目靜睡15分鐘。母親有時勸他上床睡長一些,他便說:“我是一匹馬,白天不喜歡倒下來,站坐都能睡!”?

  1968年紀五返臺,初任教政大,復(fù)任職國科會,工作有相當成就,令父親很高興。紀五與張忠琳女士結(jié)婚后,育有一對孿生女及一子,也增加了家中無限的樂趣。我是1979年夏始返臺定居,父親有點生我的氣,覺得我回來太晚了。那時他體力已漸弱,不能走長路或登山,加以臺北的迅速成長使我們住處四周的稻田小徑也都變成了高樓和大馬路,汽車、摩托車增加太多,以致父親不能出門散步,每日只能在小小的院子里徘徊,但周末我們?nèi)砸欢ㄅ闼柮魃缴⒉健D菚r張大千先生也方自巴西遷返臺灣,父親多了一個欣賞詩畫的朋友,是一件樂事。大千先生好客,為人豪放,又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不僅能詩畫,并深諳生活藝術(shù),是父親晚年最喜愛的友人。我們在他府上度過不少愉快的時光。?
  1980年1月的一天午飯后,父親自餐桌站起時,忽然搖搖不穩(wěn),我趕緊扶他坐下,但他已不能再站起來。那時紀五出公差赴歐,我急忙與在美的姐姐通電話,由她安排請“榮總”的復(fù)健科診治。父親本來極不愿去醫(yī)院,但是去到復(fù)健科,得知大千先生與岳軍先生也每周去三次做物理治療,這才給他了不少鼓勵?!皹s總”的復(fù)健科徐主任,很熱心地安排這三位老先生同時做復(fù)健運動,使醫(yī)院的復(fù)健科增加了一些“長青俱樂部”的氣氛!?
  經(jīng)過數(shù)月的復(fù)健治療,父親已可在家中扶著欄桿步行,但終因為年高體弱,未能真正恢復(fù)。后來他覺得太累,不肯繼續(xù)接受治療。我們在家中請了晚班護理(晚9時至晨7時),但又不愿父親終日都由護理照顧,所以白天就分別由家中子、女、媳及三長孫加表妹淑文輪流照顧;母親自然是父親最忠實的看護與伴侶,每天都守在父親身邊。?

  父親那時自知年邁,老友適之先生、志希先生等都已相繼去世,今生重返大陸的希望也日益渺茫,心中自是不免默然。一天我聽見他坐在輪椅上,在花園中低聲吟蘇軾的《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fēng)葉已鳴廊,看取唐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云光?把盞凄然北望?!蔽乙蚕矚g詩詞,在美國時,曾將一些中國詩詞譯為英文。父親很鼓勵我多做些翻譯,也常常為我修正文詞。我返臺時,父親已經(jīng)退休。為了他的興致,我又繼續(xù)翻譯。本來很想著試把我最欣賞的蘇東坡的詞都譯出來,但父親看到《定風(fēng)波》最后幾句即“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時,手持譯稿一言不發(fā),忽然淚如雨下,令我十分驚惶,趕緊把書稿都收起來。蘇東坡是非常豪放的詩人,但晚年不得志,謫居黃州,許多詩詞都滿懷悲烈,所以我后來不敢再與父親一起讀他的詞。倒是有許多寫在父親收藏的名畫上的詩詞,是我們自幼能背誦的,念給他聽,他會很高興。我這篇懷念父親的短文,寫得很亂,也不知該如何收尾,就在此抄錄一首父親舊藏明朝陳眉公的《風(fēng)中柳詞》,以表達紀念父親百歲的心意吧。因為這首詞是我們四兄弟姐妹都曾經(jīng)熟記的,而詞的內(nèi)容也是父親心目中的一個理想意境。該詞全文如下:?
  燕燕于飛,補茸舊巢堪宿,草堂寬,何須華屋。水兒一曲,山兒一幅,翠微中須眉皆綠。  柱杖敲門,有客來看修竹。但家懷,園蔬溪籟,菊花酒足,松花飯熟,日三竿圖些清福。(轉(zhuǎn)載《湖北文史》,本文作者王秋華系王世杰先生的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