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徐遲先生最后一面
2014-09-15 21: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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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2月12日深夜,我國著名詩人徐遲先生從同濟醫(yī)院高干病房6樓墜落!
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簡直難以置信,但是,這是一個真實的消息!
全國第六次文代會、第五次作代會將于16號在北京召開,湖北的兩會代表即將起程,我們都在為參加全國文代會和作代會的事忙碌著。那真是一個黑色的星期五啊,忙了一天,剛剛睡下不久,大約是深夜12點已過,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是從機關打過來的,省委宣傳部通知我們盡快趕到同濟醫(yī)院高干病房,說徐遲同志出事了!初聽這個消息,我還不大相信,徐遲先生住院有了一段時間,聽說馬上就要出院了,怎么會突然從病房的樓上墜落?!我一直在回避著“跳樓”兩個字,在沒有得到確切信息之前,我不相信那會是徐老的主動行為。
徐遲先生已經是80多歲的老人了,在深冬的武漢,省作家協(xié)會把他安排在醫(yī)院里,是因為他的呼吸道毛病犯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冬天來了。那時候,省府所在地武昌水果湖還只省級領導和很少一部分樓房裝了暖氣,徐遲先生所住的地方雖然叫“高知樓”,卻沒有通暖氣。那時候,能裝空調的人家也不多,一到冬天,冷得讓人難受。所以,作家協(xié)會報經省政府同意,給徐遲先生家安裝了一套取暖設備,樓上的碧野家都沒安。徐老家的暖氣設備剛剛安起,據(jù)說是燒油的小鍋爐,機器是安裝了,但以當時的工資水平和消費觀念,要個人負擔每月近千元的燃油費,還是很難的,而以徐遲先生的為人,他是不肯再伸手向政府要油錢的,我估計那個鍋爐就很少使用甚至于沒有使用。所以,徐老從外地回漢,作協(xié)就將他直接安排住了院。
我立即上了車,和文聯(lián)黨組書記潘濤同志會合后直奔漢口。深夜的街道,空曠而冷寂,天上的星月也似乎在為一個天才文學家的逝去而默哀。等我們趕到醫(yī)院,高干病房的一樓正亮著燈光,門廳左邊的房間里已經有人在等著。徐遲先生在文聯(lián)工作的兒子徐建夫婦和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李勇先趕到,李勇是接到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部長王重農同志的指示,要他代表省委宣傳部,代表王部長本人趕到現(xiàn)場的。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蔣林,還有劉富道等同志也陸陸續(xù)續(xù)趕來了,加上我們文聯(lián)的人,好像還有派出所的人,來的人坐了一屋子,盡管有些擠,但大家沒有寒暄,沒有招呼,只是互相點點頭,因為大家已經確信,徐遲先生已經離我們而去。大家心中可能都在思考一個共同的問題:怎么會這樣?!過了一刻,同濟醫(yī)院的張院長走了進來,跟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徐遲先生的主治醫(yī)生和管床護士,那個女護士顯然是被嚇著了,她悲傷著,擠站在旁邊。
事隔多年,當時的細節(jié)雖然不一定記得十分準確,但基本的情況是:張院長進來后,就主持情況通報會,簡明扼要地說了徐遲從樓上墜落前后的情況,經醫(yī)院發(fā)現(xiàn)和搶救,病人已經去世。然后就請主治醫(yī)生把有關徐遲先生入院前后的情況說了一遍。大家都在避免使用那個可怕的“自殺”字眼,但大家已經相信,從溫暖的房間走向寒夜的窗口,那是徐遲先生自己的選擇。同濟醫(yī)院高干病房,在當時的湖北武漢,應屬住院條件最好的地方了,我除偶爾來看望病人外,再很少來過,所以,這里的醫(yī)生我都不認識。那位主治醫(yī)生介紹了徐遲是什么時候進的醫(yī)院,住在哪個病床,經檢查,有些什么病,怎么治療的,云云。大致意思是說,徐遲是著名人物,住進醫(yī)院之后,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和治療,身體已經康復,近幾天正在準備出院。他還說了一個細節(jié),就是有一個管床的女護士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有一本什么書,好像是詩集,在徐遲這里,也許是要請徐老簽名,徐遲還專門送還了這本書,這一細節(jié)既可解釋為準備出院,似乎也有交待后事的意味。在說到出事的情況時,據(jù)他介紹,徐老住的是雙人間,同房住的另一位老人是哪個單位的老干部,按照醫(yī)院的作息時間,大約在晚九點左右,探視者就會離開,大門要鎖,然后,就要求病人休息。徐遲住的病房是六樓朝南的一間,一進門靠墻并列兩張床,還有一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可供洗臉、洗澡和大小便,南邊是陽臺,有一扇玻璃門相通,陽臺上半部是用幾扇玻璃窗密封了的,病房里有暖氣,病人可以穿著睡衣在房間和陽臺里活動。
據(jù)介紹,護士交班后,每隔一個時間就查一次房,因為徐老他們不是重癥病人,加上是在夜里睡覺,難免松懈,但一切正常。據(jù)同室的那位病友說,雖然是躺著,但兩個人都沒有真正入睡,9點多或是再晚一點上床,徐遲上了一趟廁所,說房間悶熱,就把通陽臺的窗拉開了一些,又上床睡了。后來,室友迷迷糊糊中,聽到徐遲先生輕輕打開了通往陽臺的門,然后是一陣沉靜,過了一會,室友似乎聽到了開窗的聲音,過了一陣,似乎聽到了一聲響聲……這位室友絕不會想到這樣一位大作家會從窗口跳下去,他還以為徐遲是因為睡不著覺在陽臺上透透氣兒哩。據(jù)護士說,后來,她再來查房,發(fā)現(xiàn)徐遲的病床上沒人,看看房間里也沒有人,她首先想到的地方是廁所,她手里是有電筒的,發(fā)現(xiàn)廁所里也沒有人,然后她就找到陽臺上,陽臺上也沒有看見病人。這時候的她大約還沒想到已經發(fā)生的事實,當她發(fā)現(xiàn)陽臺的窗子被拉開了,而且窗框的某一部分被拉脫了軌,就趕快走過去,探出頭用電筒往下照,在稀微的月光下,電筒光射在了一團白色的物體上。我估計那位小護士當時已經慌亂,意料到了那下面可能是什么。因為,那下面是路邊的花壇,每天都有專人打掃的,不可能會有什么東西扔在那里,更何況徐遲先生所穿的病房服是護士們再熟悉不過的那種條紋白。據(jù)說,當時,護士慌忙給下面值班室打了電話,值班的男同志開了門過去一看,是一個人!這就出大事了。醫(yī)院自有一套應急辦法,他們是否進行搶救,如何搶救,沒有細說,我們也沒人詢問。醫(yī)生說,當時,徐遲瞳孔已經放大。一個80多歲的老人,從高高的六層樓上跳下來,而且是在寒冷的冬夜,被發(fā)現(xiàn)時瞳孔已經放大,那再好的醫(yī)術恐怕也回天無力了。
在情況介紹會上,主要是聽醫(yī)院方講。主治醫(yī)生講了,值班護士講,護士講了,院長又插話。據(jù)宣傳部李勇處長講,他趕到醫(yī)院時,徐遲已經被抬到門廳,先生的身體外表完好,李勇看了尸體,又看現(xiàn)場,當場認為不是他殺,和家屬商量,同意按常規(guī)進行下一步處理。作家協(xié)會和文聯(lián)的同志聽了,也都沒有講什么,只是輕聲議論了幾句,作協(xié)的同志說,昨天黨組書記蔣林還來病房看望過徐老,他們還談笑風生,聽說,有人已經幫他買好了去海南的飛機票,應某海洋石油報的邀請,徐老即將南下,一可以避寒,二可以寫作。大家都沉浸在震驚之中。我們尊敬的徐遲同志怎么會自殺呢?我一直不想用自殺這個詞,我想徐遲先生也不想用這個毫無感情的詞語,他不會自殺,但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以生命來抗爭呢?我們在一個單位工作生活幾十年,老人雖說性格有些孤傲,但那是一個著名詩人的特質啊,浪漫和激情伴隨了他一生,他的心胸很寬闊的。后來有人猜說,徐老是不堪病痛的折磨,這是不對的,年紀大了,小病小痛是常有的,但絕沒有達到“折磨”人的地步,老人這次也不是因為重病而住院。在醫(yī)院里,除了醫(yī)生護士,聽說作協(xié)還專門請了一個中年婦女做護工,安排老人的吃喝,何況徐老身體已基本康復,在作出院的準備。有人說,徐老是因為婚姻的不歡而散,我也不相信。我見過那個陳女士,剛結婚那一段時間,徐老的臉上一直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夫妻還雙雙出席過我們的幾次會議。后來才出現(xiàn)不和,那位夫人來武漢鬧過幾次,1994年12月,我們召開省文代會和作代會期間,那位夫人還要沖擊會議,但那也是兩年前的事兒了,都了結了,早冷淡下來了,不值得事后再用生命去抗爭。我們也聽說老人的愛女遠在異國,他很思念的。音音是徐老的愛女,酷似她的媽媽,是徐老喪妻之后的親情依靠和生活依靠,聽說小女因不肯接受那位后娘等原因,遠去異國,所以,徐老實際上是一個人生活,徐老還有一個兒子住在附近,負責照料他,聽說當天兒子還在他身邊的。我還聽作協(xié)的同志講,中國作協(xié)的全國代表大會馬上要召開了,黨組書記蔣林去醫(yī)院看望徐遲,把中國作協(xié)的開會通知送給他,還希望他能出席全國盛會。他們征求過徐遲先生的意見,是否出席北京的會議,徐遲先生說,他不出席了,臨別,還希望給他的朋友們帶個好,還說預祝大會圓滿成功!
當時,我在現(xiàn)場一面聽一面想,他殺是被排除的,按院方的描述,徐老的跳樓是他的一種自主行為,既不是早有預謀,也不是臨時起意。我也認為,徐老近期的生活中不存在邁不過去的坎,也沒有直接的導因,可能是幾種因素的作用,促使他死于老年孤獨引起的一種心理失常。
最后,我們一起去看現(xiàn)場。其實,事故現(xiàn)場就在我們開會的窗外,就在病房樓大門的左側,我們來時就是從那里經過的,那是環(huán)樓邊的長形花壇,花壇約二到三米寬。冬天里,壇內已經沒有了花草的生命,只有一條高約一尺的矮冬青籬笆墻,緊挨冬青墻的是花壇水泥護墻,很矮,將路面與花壇隔開。張院長指給我們看,對著窗口的冬青樹被壓壞了一塊,緊挨冬青的土地上有一個坑窩,那是徐遲先生從高處掉下來時撞出的,據(jù)當時來現(xiàn)場的人說,發(fā)現(xiàn)徐老時,徐老是仰躺在那里,屁股在土坑部位,身子壓在籬笆上,而頭則放在水泥矮墻上,身體尚有余溫。大家分析,老人可能是先坐上窗口再下墜,因為手拉窗框的原因,離窗下墜,屁股的重力先撞在并不堅硬的土地上,緊接著身子砸了籬笆墻,頭部順勢倒在了水泥護墻上,聽說只斷了三根肋骨,頭顱沒有摔破?,F(xiàn)場除了看到的痕跡,沒有散落物和鮮血一類的東西,也沒有被人整理過的痕跡。
我們一行人接著去了太平間,大寒的夜路,只走了幾分鐘,覺得很長很長。隨著吱呀一聲門被打開,我們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在清冷而令人恐懼的小房子里,徐老孤獨地平睡在一個高高的尸床上,醫(yī)務人員輕輕掀開尸布,我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徐老仍是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孔,睿智的雙眼已經永遠閉合,高高的鼻梁十分顯眼,因為頭朝里,我們看到的是那一對闊大的鼻孔仍然張開著,仿佛還在呼吸著寒夜的空氣。我們環(huán)站著,給徐老三鞠躬,以痛惜和尊重之淚作了最后的告別。我開始進來時,猜想著徐老的頭從那么高的地方墜下,而且碰在水泥矮墻上,恐怕是很難看的了,結果不是這樣,是否是醫(yī)院已經對他的面容進行了整理?總之,從外表看不出一點因碰撞而造成的破損。他以詩人的性格作了一件世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但他仍然保持著詩人沉思中的完美,他安祥地躺在那里,對我們這些熟人、親人和朋友們的惜別不管不顧,視而不見。除了痛惜,我感到一絲兒欣慰,詩人在他離開的最后一刻,仍然保持了他令人尊敬的完美形象和尊嚴。
徐老是我十分尊敬的名人,他給我留下的總是一幅微笑的面孔,我也一直以在他身邊工作多年而感到幸運。那還是“文革”后期,在武昌紫陽路215號那個小院里,我們歡迎他一家三口終于從“干?!被貋?。他一家人擠住在一樓樓梯邊兩間小房子里,我和幾個單身同伴住在二樓對望的集體宿舍。他從干校一回來,就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寫作,1977年一期《湖北文藝》發(fā)表了他的詩歌《不唱哀歌唱頌歌》,次年又發(fā)表了《再說散文》,之后又發(fā)了《火中的鳳凰》、《文學源流表及序跋》以及《巴黎散記》等多篇出訪散記。他去江漢油田深入生活,發(fā)表了報告文學《石油頭》,沒什么大反響,但他手中久違的文筆已經通電來神,1978年1月,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立刻,《人民日報》及全國各大報以及湖北省報均予轉載,并獲得當年全國報告文學獎。他的這篇文章真是恰逢其時,它是文學的也是科學的報春鳥。2月,湖北省第四次文代會召開,徐遲先生高票當選副主席。1981年7月,武漢市成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會,徐遲先生當選為會長。在全國各地,徐遲先生走到哪里都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和追捧,讓多少終生追求的作家望塵莫及,這是他一生中青春才華的又一次噴涌,是他一生中最為輝煌而愜意的時候。
我們和徐遲先生在武昌紫陽路那個小院里住了將近十年,開門即可相望,他長年在外采風,很少在家閑居,見得很熟的倒是夫人陳松和小女徐音。還因為我在學寫小說,不愛寫詩,就寫作問題當面向徐老求教的機會不多,我的同學益善是寫詩的,所以,他經常向徐老請教詩,我記得益善結婚時徐老還送了一首詩。我始終對徐遲先生執(zhí)著尊敬而熱愛的師生之禮,徐老搬家至東湖高知樓之后,每逢佳節(jié),或因編務,我們都會去拜望他,我至今還保留著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張那是三中全會之后,夏天,《人民文學》的小說組長許以大姐來找徐遲先生約稿,我陪同許以前去,在徐老家中,相談甚歡,還有時在省軍區(qū)創(chuàng)作組的作家劉富道同座。
徐遲是江南才子,20歲就開始寫作,他1936年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就叫《二十歲的年輕人》,抗戰(zhàn)期間,他在重慶,和喬冠華、袁水拍等人是好朋友,他曾與戴望舒、葉君健合編英文版《中國作家》,協(xié)助郭沫若編輯《詩原》月刊,歷任國際新聞局《人民中國》文教組長兼秘書。當年,毛澤東以民族大義從延安赴重慶談判,年輕的徐遲寫了《毛澤東頌》的詩去拜會,毛澤東書贈他“詩言志”三字真言,徐遲其才華之眩目,其才情之瀟灑,歷史傳為美談。進北京后徐遲曾任《詩刊》副主編,《世界文學研究》主編。在大躍進年代,他響應號召主動調來湖北工作,將他的詩情和才華播撒在江漢的熱土之上。他曾任省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湖北分會副主席、名譽主席等職,參與了文藝界許多大事的決策,培養(yǎng)和鼓勵了許多文學的新人。改革開放之初,在文學的春天來臨之際,徐遲先生向機關黨組織遞交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在討論徐老入黨的黨委會上,我是很激動地投了贊成票的。
我曾在醫(yī)院那個冬夜的現(xiàn)場認為徐老死于老年孤獨引起的某種心理失常,今天看來,也不盡然。從事后發(fā)現(xiàn)的一些跡象和材料來分析,先生之死,非一念之差,似乎是詩人久有的一種選擇。世界上有不少很著名的詩人都曾以生命化作星光燦然劃過夜空,他們對生命的最后燃燒有著比我們常人不同的向往。徐老當他從熱烈的文學高峰回至冷寂的原地,或有某種窘迫和無奈,特別是他年邁的身體和他年輕的心之間不能和諧相處之時,老人在精神層面上產生了某些幻化,或者說,詩人對衰老和死亡還沒來得及準備,衰老和死亡已經在逼近,在這一點上他如同所有的老人,當面對夕陽之時,都會對自己走過的路進行反思,比如是否該從事文學,是否該來湖北,是否不該有那次婚姻,等等,但徐遲浪漫詩人的心性和精神特質,會對人生歸宿有著詩意的想象,對于生死有與俗眾不同的理解。徐老并不怕死,他生前是關心和公開支持安樂死的,他對死亡自有一種理解。徐老是改革開放之后,較早走出國門的作家之一,1979年4月,徐遲跟隨巴金訪問法國,他目睹了發(fā)達國家的現(xiàn)實,回來之后,經過“經年之久”的思考,寫出了《法國,一個春天的旅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發(fā)表不久,“四個現(xiàn)代化”的藍圖已經正式提出,徐遲就敏銳地感覺到了春天的信息,他響亮而熱情地為現(xiàn)代化鼓與呼,四個現(xiàn)代化、文學的現(xiàn)代化、馬克思主義現(xiàn)代化這些詞語不時出現(xiàn)在他的演講和寫作中。1980年左右,我們《長江文藝》編輯部舉辦了一次作者座談會,專門請徐老給我們講課,他剛從巴黎回來,在會上鮮明地提出了“文學現(xiàn)代化”問題,他認為文學要為現(xiàn)代化服務,文學自身也要現(xiàn)代化。這時候的徐遲,一頭扎進了報告文學里,他就像掌握了“馬良的神筆”,老人以極大的熱情關注工業(yè),關注科學,他詩情激蕩地寫出了一系列的報告文學:《石油頭》、《哥德巴赫猜想》、《在湍流的渦漩中》、《生命之樹常綠》、《結晶》、《刑天舞干戚》,一篇又一篇,一時令洛陽紙貴。徐遲!報告文學!這是多么輝煌的字眼。報告文學來得快,是重磅武器,對時政能鼓能呼,能痛快淋漓地表達,而寫詩、寫小說多用曲筆,難以顯效。徐老是我國最早使用電腦寫作的作家之一,據(jù)說,他一面寫作一面還要放著貝多芬的交響樂。徐老是一個純真直率的詩人,他激憤時曾幾次宣布掛筆,其實他從來沒有停過筆。在他處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狀態(tài)時,他一面又在寫自傳性的長篇《江南小鎮(zhèn)》,他還有一個宏大的計劃,他要翻譯《荷馬史詩》,據(jù)說他已經譯完了幾千行,時斷時續(xù),終未能完成。
徐老是一個視文學為生命的人,他希望的是一種很純凈的精英文學。我當年主編《今古傳奇》,想探索文學真正走向大眾的路子,在作家協(xié)會從省文聯(lián)分立時,曾有一種意見認為《今古傳奇》屬于文學,應分給作協(xié),但徐遲先生堅決不要,后來,《今古傳奇》越辦越紅火,還受到了上級表揚,有些人就有些微言,但徐老不為所動。徐老不喜歡通俗文學是眾所周知的。還有一件事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約是1985年,省作家協(xié)會將召開換屆大會,這一次大會民主空氣十分濃,好像劉賓雁、白樺都從北京上海趕來助陣。多數(shù)人的意愿是想讓徐老當主席,但徐老公開表示他不當這屆主席,聽人說他還勸現(xiàn)任主席也不要再當,主張讓碧野來當。有趣的是選舉的前天通夜有一批人在串聯(lián),理事會上還公開爭執(zhí)吵架,宣傳部好像也沒能駕馭住會議的走向,結果是駱老繼續(xù)當上了主席,而碧野只當了個副主席。徐老是從不罵人的,聽說他也罵了人。徐遲是一個真正的文人,浪漫和激情伴隨其一生,他對新生事物充滿向往,一生追求光明,歌頌進步,對現(xiàn)實的不合理持批評態(tài)度,不管對人對事,他不溢美,不隱惡,對那些明知錯了就是不肯認錯的行為很反感。針對文壇的某些亂象,包括市場經濟初期出現(xiàn)的一些混亂,他是不大理解的,也是敢于公開指摘的。
徐老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他曾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特別是他的夫人陳松,嬌小美麗,她是大學生,受過很好的教育,但她為了徐遲的事業(yè),為了孩子,放棄了工作,全力操持一個家。她總是躲在徐遲身后,用柔情的雙眼關注著丈夫,維護著丈夫,鼓勵著丈夫,而后來的那個女人,卻是想借助丈夫,想站在徐遲的前面,兩者相比,反差太大,徐遲怎么消受得了。徐老一生眼界甚高,能入其法眼者不多,官場的人多勢利少諍友,文壇的人多酸氣少名家,曲高而和寡,因此他老人家的朋友多是兩方面的人,一是他引以為傲的科技界文化界的佼佼者,另外多是涉世未深的崇拜者。所以徐老會感到孤獨,好比找不到能跟他進行很好交流的對象。晚年,他的寫作也已力不從心,他的這種孤獨,不是我們日常所說的孤獨,不是兒女能幫助排遣的那種,是較高層面的一種友聲和唱,他不肯回到世俗的生活中來,差不多把自己給架空了。大詩人都寫出過令人難忘的詩句,世界上的詩人也做出過令人驚奇的舉動。徐老逝世之后,很多人對死因進行過詩意十足的分析,也有不少人從心理學角度來論證,但似乎都沒有重視中國開始面臨的一個社會問題,這就是空巢老人問題,徐老其實也是一個空巢老人,他還是一個精神生活要求很高的空巢老人,也許,還另有解釋,這個日子有些特別,因而他將羽化成仙,乘風歸去。
見徐遲先生最后一面的情景總是揮之不去。徐老走得太突然了,就像寫出了浪漫而精彩的詩行,我們一時還沒能理解其詩意,他卻擲筆離席。我們沒有來得及給他召開追悼會,在新華社將這個噩耗公之于眾的當天,湖北省文學藝術界的代表們就匆匆起程去北京參加五年一度的全國文代會和作代會了。我和很多代表一樣,一路上都還在遺憾著徐老的事,我努力地思想著,終未能理解一個著名詩人從寒夜的窗口向另一境界飛去的美妙情懷。
(轉載《湖北文史》總第八十八輯,本文作者李傳鋒。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