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中共的知識分子和民主人士中,像趙超構這樣為毛澤東多次接見,無所不談的人,恐怕很少。
趙超構的受知于毛澤東,自然是開始于五十七八年前的訪問延安和寫了長篇通訊《延安一月》。他那次的延安之行,本來就有些出人意表;而《延安一月》后來在國內外讀者中所引起的“轟動效應”,以及此書對趙超構大半生安危榮辱、政治命運的影響,更非任何人所能預料。
延安之行純屬偶然
應當提示一句:代表《新民報》去延安采訪的,趙超構并非第一人。在他之前,1939年9月16日,國民黨的官方通訊社中央社、國民黨軍事系統(tǒng)的報紙《掃蕩報》和當時代表民族資產階級的民間報《新民報》記者三人,曾一同去延安訪問,并受到毛澤東接見。這三位記者就是劉尊棋(中央社)、耿堅白(掃蕩報)和張西洛。毛澤東曾就抗戰(zhàn)形勢和國共兩黨關系等人民群眾關心的問題,和三記者談話。這個談話,就是收在《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中的《和中央社、掃蕩報、新民報三記者的談話》那篇文章。
趙超構訪問延安,是在1944年6月至7月間。這是他從事記者生涯整整十年之后。他是浙江文成縣人,1910年出生于瑞安嘉義鄉(xiāng)龍川村。這個鄉(xiāng)于1946年劃歸新設的文成縣(文成是劉伯溫的故鄉(xiāng),也是他的謚號)。1930年,他考入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經濟系,1934年畢業(yè),受南京《朝報》之聘,任編輯、記者。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脫離《朝報》去武漢,1948年初進重慶《新民報》任主筆兼國際新聞版編輯,不久專任主筆,辟《今日論語》(重慶版)《未晚談》(成都版)兩個個人署名專欄,以“沙”為筆名,撰寫三五百字一篇的“小言論”,宣傳“抗戰(zhàn)、團結、進步”;挾擊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揭露社會黑暗,為民喉舌,不遺余力。
1944年春末夏初,派駐“戰(zhàn)時首都”重慶的許多外國記者,不滿國民黨壓制言論自由、新聞封鎖,要求赴陜甘寧邊區(qū)采訪,了解真相。國民黨拖延推諉多時,唯恐失歡于美國,不得不出面組織一個“中外記者西北訪問團”,赴延安等地訪問。
記者團由國民黨中宣部、行政院新聞局派魏景蒙等二人為領隊,《中央社》、《中央日報》、《掃蕩報》、《大公報》、《新民報》等主要新聞單位和外國報社、通訊社派駐中國的記者愛潑斯坦、福爾曼等共二十余人參加。我記得的中國記者名單如下:《掃蕩報》為謝爽秋,他是訪問團團員中唯一的中共黨員,且與趙超構同住一室;《中央日報》主筆張文伯、《大公報》編輯主任孔昭愷、《國民公報》采訪主任周本淵;中央社和其他報社是誰?已不記得。訪問團于5月底進入邊區(qū);7月中旬離開延安,回到重慶。
對于“大后方”的新聞界來說,到延安去采訪,可是一樁大事。由于國民黨二三十萬軍隊對邊區(qū)多年的封鎖,加上造謠污蔑,延安成了十分神秘可怕的地方。記者們都想去一探虛實。各新聞單位都按官方規(guī)定條件和各單位自己的要求,進行了慎重遴選,然后報送名單,交國民黨中央黨部審查?!缎旅駡蟆房紤]結果,決定派出重慶社采訪主任浦熙修。浦二姐有一弟一妹,早年就已到延安參加革命。她與中共駐渝機構人員、《新華日報》記者也有較多聯(lián)系;為此,她自己也很愿意擔此重任。不料,報社報送名單后,國民黨認為浦熙修“思想太左”,不同意她去。報社又報了主筆、著名小說家張恨水的名字,派張恨水去,延安、重慶雙方都歡迎,恨老本人也欣然同意,不巧動身前數(shù)日,恨老家人生病,為家累羈絆,臨時退出。
報社與官方幾經磋商,最后商定派“白袍小將”、最年輕的主筆趙超構出馬。趙超構這年才三十三四歲,兩耳重聽,是個不利于采訪的條件;又是溫州人,那口溫州官話,陜北人怕聽不懂。國民黨中央黨部認為,派這樣的人去,很可能勞而無功,正好。
筆者當時剛踏入新聞界的門檻,在西安《華北新聞》報社當編輯。西安新聞記者公會為歡迎這些中外同行,舉行了歡迎會。我對《新民報》早有興趣,聽說他們報社來三人,竭力與之接近。我與超構兄結識,正在此時。他給我的最初一個印象,像個溫文爾雅的學生。人長得清秀,兩眼雖近視但炯炯有神,戴一副金絲細邊眼鏡。盡管耳朵失聰,談鋒很健。至于談些什么,我已記不得許多。有趣的是,我于認識趙超構之后的翌年,也進了重慶《新民報》。不過,不是出于他的引薦。
首次見到毛澤東
東渡黃河,取道晉西克難坡,過平渡關西渡黃河,5月底進入邊區(qū)。首先趕來接待他們的是王震。
6月9日到達延安,10日,朱德在王家坪接待記者團,同時會見了賀龍,博古等同志。
6月12日,毛澤東在中央大禮堂客廳會見中外記者,并與他們談話。這是趙超構第一次見到毛澤東。
趙超構這天穿著新買的涼鞋,赤著兩腳。上車赴會時,覺得不大鄭重,很想回去穿雙襪子再走。招待人員說:“毫無關系。到了那里,你將發(fā)現(xiàn)比你穿得更隨便的人。這邊是不講究這些細節(jié)的?!奔爸吝M了客廳,他發(fā)現(xiàn)許多延安干部穿著草鞋來會見他們的領袖,這才放了心。1944年6月12日毛澤東接見記者代表團(右三為趙超構)他說:“這時我坦然靠在沙發(fā)上,伸出赤裸裸的兩只腳,點上一支此間最名貴的‘曙光’牌煙卷,解除了局促與矜持。”
毛澤東給他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
……等了半支煙的工夫,毛先生昂然走進來。
身材頎長,并不奇?zhèn)?。一套毛呢制服,顯然已是陳舊的了。領扣是照例沒有扣的,如他的照相、畫像那樣露著襯衣,眼睛盯著介紹人(筆者按:周恩來在為他作一一介紹,好像在極力聽取對方的姓名)。
談話時,依然滿口的湖南口音,不知是否因為工作緊張的緣故,顯露疲乏的樣子,在談話中簡直未見笑顏?!?引自趙超構《延安一月》)
毛澤東與中外記者們的談話,持續(xù)三個小時之久。先由他說一段話,從國際談到國內,從歐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談到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新形勢,作出了許多論斷,后來都被事實證明是英明正確的。他談話后又分別答復記者提出的問題。趙超構事后回憶這次談話,概括為一句:“希望國民政府、國民黨及一切黨派,從各方面實行民主。”毛澤東認為,只有在民主的基礎上才有真正的統(tǒng)一,抗戰(zhàn)才能發(fā)揮最大的力量。
歡迎宴會之后是文藝晚會,在大禮堂看延安平(京)劇研究院演出。劇目是《古城會》、《打漁殺家》、《鴻鸞禧》和《草船借箭》。趙超構找了個第一排的座位,一邊看戲,一邊胡亂思索:“這四出戲是否也有共產黨的宣傳意味?”不知不覺中,忽然發(fā)現(xiàn)右側鄰座上與他并肩坐著一個人,正是毛澤東。
一時間,難免有些局促,但立刻就坦然了。因為這時的毛澤東,已不是午后會見記者時肅然坐在主席位置上那個沒有笑容的人,而是一位殷勤的主人。酒后兩頰微酡,不斷地讓茶讓煙,朋友似的與趙超構等談話。他稱趙“趙先生”,趙稱他“毛先生”。毛澤東對戲很有興味,不時發(fā)出盡情的笑聲,甚至捧腹大笑。
這天晚上與毛澤東相處的幾個小時,趙超構感到“出乎意外的輕松”。他認為,毛澤東有一股人所共通的幽默與趣味;并不是一讀政治報告,便將趣味性靈加以貶斥的人物。當然他也對延安的干部、群眾對毛澤東的敬仰,對馬列主義的民族化發(fā)了一通議論,后來都寫進了《延安一月》的《毛澤東印象記》一文之中。
中外記者團一行于7月12日告別延安。趙超構在延安親自觀察體驗了革命根據(jù)地的生活,又從毛澤東、周恩來等共產黨領導人的談話中,受到不少啟發(fā)教育,思想認識有所變化,自己覺得精神陡長,耳聰目明,文思像泉涌。從7月下旬起,他躲在重慶市郊山洞花土丘灣的農家居室中,開始寫他的長篇通訊。天氣酷熱,夜以繼日,揮汗如雨。寫了大半個月,十余萬字全部脫稿。為了“搶新聞”,這樣的稿子是邊寫邊登的,7月30日開始在重慶、成都兩地《新民報》(日刊)連載。同時,逐日事先送國民黨新聞檢查所檢查。由于作者寫得巧妙,除了其中的《延安青年》等少數(shù)幾篇被“檢扣”外,其他篇章經檢查官刪改后,基本上都通過檢查。但也有一些敏感的國民黨人說了話:“想不到纟比漏出在這個記者身上!”《延安一月》以客觀的、平等的、批評的態(tài)度,帶點文學描寫的新聞通訊、特寫,引起讀者極大的關注。即以對毛澤東的描寫而論,其后近半個世紀中,再也沒有趙超構這樣的筆調了。
這里還得附帶提一下毛澤東與《新民報》另一老報人張恨水的友誼。趙超構回重慶后,給恨老帶去一份延安的禮物:一條當?shù)乜椩斓拿?,還有紅棗和小米各一袋;并向他轉達了毛澤東的問候。
在重慶談心竟日
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后一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在舉國歡騰慶祝抗戰(zhàn)勝利和蔣介石國民黨在美國扶持下,磨刀霍霍,準備大打內戰(zhàn)的交響中,毛澤東應邀于1945年8月28日到重慶進行和平談判。
和談期間的一天,毛澤東在重慶市郊化龍橋紅巖村13號八路軍辦事處單獨邀見趙超構。
趙超構記憶中,那是一幢青灰色的三層樓房,與毛澤東會晤是在二樓東端里間的起居室。二人在藤椅上坐下,煙茶之間,促膝談心。毛澤東跟他開玩笑:“趙先生,你叫趙超構,比宋高宗高明(筆者按:宋高宗名趙構);不過你是個自由主義者?!边@自然是毛澤東讀他的《延安一月》所產生的觀感。接著又說:“在重慶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也不容易。”
毛澤東以非凡的氣概,親自到重慶談判43天中,蔣管區(qū)人民無不表示欽敬;也有人為他的安全擔憂。國民黨反動派中頗有人主張將他扣留下來,要挾共產黨“就范”。趙超構也認為風險很大,深表憂慮。毛澤東安慰了他,笑著說:“蔣介石這個人,大家是清楚的。但我們這一次來重慶,也是經過研究分析的,有準備的?!壁w超構見他那么從容不迫,心里為之釋然。
毛澤東給趙超構講了國共談判的幾個關鍵性問題,如美、蔣勾結的陰謀,解放區(qū)周圍的軍事形勢。他說:“如果沒有美國人幫蔣介石運兵運槍炮,大片淪陷區(qū)是會由人民收復的,因為八路軍就在城門口?!?BR>
毛澤東向趙超構詢問了重慶社會各方面的情況,包括新聞界的情況。趙超構對他說:“我同國民黨的上層人物很少接觸,對中下層的所謂公教人員、知識分子則往來較多?!泵珴蓶|也需要了解“公教人員”的生活狀況,思想情緒,以及這些人對蔣介石的看法,對國共談判的看法。趙超構后來對人說:“我是知無不言,盡我所了解的,不管大事小事都講給他聽了!”最后,毛澤東沉吟片刻,說道:“死跟蔣介石的人只是少數(shù);有的人不滿現(xiàn)狀,但對美、蔣還有幻想;絕大多數(shù)人是可以轉變過來的。”
毛澤東對趙超構的話很感興趣,客人幾次站起身告辭,主人一再挽留。因此他們的談話從上午9時繼續(xù)到下午6時許。傍晚時,周恩來匆匆忙忙從外面回來,請毛澤東用晚飯后立刻進城。他們三人共進晚餐以后,才起身道別。
趙超構在暮色蒼茫中,看見周恩來鄭重地走在毛澤東前面,為他打開車門,細心地招呼上車,自己才坐進車去。在這些細節(jié)中,也體現(xiàn)出周恩來對領袖的尊敬摯愛之情;他看了大受感動。
化龍橋見面之后幾天,趙超構又在國民黨方面為歡迎毛澤東舉行的一個招待會上見到了毛澤東。這次盛會好像是在上清寺中蘇文化協(xié)會舉行的,與會者有社會名流和政府官員百余人。趙超構說:“這一回,我已是第三次見毛主席,比較熟悉了。茶話會上他與各界人士握手言歡,十分高興。許多人眾星拱月似的擁在他身邊,都以能夠同他握手交談為榮。雖然是在蔣管區(qū),并且在特務密布的場合,也看得出大勢所趨,人心所向?!?BR>
“不平常的春天”再次與毛澤東交談
趙超構再次和毛澤東交談,業(yè)已在1957年那個“不平常的春天”了。
這年春初,中央召開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毛澤東接見了新聞出版界部份人士,趙超構自在其中。毛澤東見了趙超構,就說:“你們的報紙,別具一格,我喜歡看。”談話間,有一位新聞界的同志談到趙超構倡議的新聞改革,并引述了他在《新民報》內部所提的“短些,再短些;廣些,再廣些;軟些,再軟些”三句口號。毛澤東聽了,對前面兩句口號,表示首肯,對后面一句表示要考慮一下,說:“軟些,再軟些,軟到哪里去呢?報紙文章對讀者要親切些,平等待人不擺架子,這是對的,但要軟中有硬?!彼€舉魯迅文章為例,說魯迅的雜文就不太軟,但也不太硬,不難看。
毛澤東還對趙超構和上海的代表談了雜文可不可以有片面性的問題。因為趙發(fā)表了堅持“不要怕片面性”的文章在上海引起了爭議。姚文元、張春橋都先后發(fā)表文章攻擊趙超構,說他是在提倡片面性,把片面性當作“優(yōu)良品種”、“好像片面性就是雜文的同義語?!泵珴蓶|說:“片面性往往是難免的,有些片面性也不是不得了,要求所有的人看問題都必須很全面,這樣就會阻礙批評的發(fā)展。但是我們還要求努力做到看問題比較全面。不管長文也好,短文也好,雜文包括在內,努力做到不是片面性的?!?BR>
這年4月,毛澤東來上海視察。有一天下午,他讓人傳話說,要到新民報社看看趙超構,參觀報社。這天工作完畢之后,偏偏趙超構和我們幾個人到北新涇苗圃去玩,報社的人不知我們的去向,到處打電話找趙超構,找到時已是午后4點多鐘。毛澤東只得取消了這項活動。我們回家后知道此事,深感遺憾。
反右前夕,有一天,趙超構和我們幾個老朋友到上海老城隍廟的“春風得意樓”喝茶,后逛廟市的舊書攤,走過大殿時大家逢場作戲,說讓我們也來向城隍求個簽吧。嘻笑之間,趙超構也求了一簽,是“中下”之簽,上面是首七言絕句,大意是說“船在驚濤駭浪之中,幾有沉沒之虞;幸虧有神人扶持,得以幸免于難?!彼麖膩聿恍胚@一套,看了付之一笑,隨手丟棄。誰知,不幸而言中,個把月后,竟應驗了。這樁事,有些荒唐,我們一直引為笑話。
毛澤東說“要保護一些雜文家”
到了這年6月,反右斗爭開始,勢如疾風驟雨,越來越擴大化,趙超構當時正在北京出席全國人代會,會上聽到工農代表的發(fā)言,又聽說市委的某領導已在大會上點了他的名,惶恐自不待言。想不到就在6月30日這一天,毛澤東又邀他去中南海見面。接見時,在座的還有中共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后來又調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的劉述周。
趙超構自知在報上寫了一些“攖逆鱗”的文章,以負疚的心情來到游泳池旁。毛澤東從池子上來,穿好毛巾浴衣與他招呼,態(tài)度祥和而親切。趙超構知道自己已蒙寬恕,剛說了一句“向主席請罪……”就哽咽得不能成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毛澤東對他安慰、勸勉有加,希望他改正錯誤,繼續(xù)工作,努力自我改造。談到他在大鳴大放期間的幾篇文章時,懇切地指出錯誤之所在。這次談話的內容,后來據(jù)趙超構說,就是第二天《人民日報》“七一”社論中的那些話。
與毛澤東共進午餐時,談到了寫雜文的事,毛澤東笑道,“我想做個雜文家,為《人民日報》寫點雜文,可惜我現(xiàn)在沒有這個自由。雜文家難得,因此我要保護一些雜文家?!彼蛣e時,毛澤東又叮囑道:“聽說你平日常常到城隍廟去坐茶館。這個,我倒不反對,但是總不能整天泡在茶館里吧,希望你有空時接觸接觸工農群眾。”
這年9月中旬,毛澤東在上海小住,又約見趙超構。同時受到接見的還有出版家舒新城和教育家束世?。這時反右斗爭的高潮已經過去,趙超構已在上海做了兩次檢討。毛澤東一見就說:“我已看到你的兩篇檢查,可以了?!庇謫枺骸敖鼇硇那槿绾?”趙超構回答道:“說老實話,感到很緊張,好多日子睡不著覺?!?BR>
“睡不著覺是好事,”毛澤東笑著說:“要養(yǎng)成勇于自我批評的習慣,不習慣的人覺得自我批評很可怕,習慣了就會感到自我批評大有益處。”
這次會見,毛澤東還給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石西民和舒新城交代了修訂舊版《辭?!返娜蝿?。他說:“這么多年了,不能讓人再查老《辭海》?!?BR>
趙超構在“文革”后期,在市郊農村和“五七”干校勞動了四五年之后調回市區(qū),想不到也參加了《辭海》修訂工作,這是后話。
杭州聚會也算是“西湖佳話”
1958年1月6日,夜間,皓月當空,毛澤東從西湖上的劉莊打電話到上海來,要請趙超構、周谷城、談家楨三人乘飛機到杭州一談。當時趙超構住在虹口嘉興路橋下溧陽路的瑞康里,那是幢老式石庫門舊房子,家里連電話也沒有安裝(是他自己貪圖清靜,不愿意裝)。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門的工作人員輾轉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他家。已是深夜。三個人會齊,連夜乘一架小飛機到杭州時,毛澤東正等候著。
四人坐在那座水木清華,月光如練的庭園中喝茶。談話范圍廣泛,生物學、遺傳學、邏輯學、哲學、文學……新聞工作和移風易俗,等等,無所不談。毛澤東跟趙超構講的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關系問題,幽默地重新解釋了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他說:“登徒子娶了個丑媳婦,不嫌棄她,始終對她忠貞不二,是模范地遵守《婚姻法》的,宋玉卻說他好色。宋玉用的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方法?!?BR>
毛澤東又一次勸趙超構多接觸工農兵,一定要經常到下面去跑跑。他說:“我自己也是這樣,一到下面去跟群眾接觸,就感到有生命。知識分子一定要走出書房,如果你不肯自動的走出來,將來會有人把你們揪出來的!”
四人高談闊論,不知東方之既白。清晨臨別時,毛澤東意興未盡,還說:“這樣的聚會很有趣,也可以算是一段‘西湖佳話’了!”
就在杭州那些日子,毛澤東又邀見趙超構一次,一同吃了一頓飯。毛澤東問了一些上海和新聞界反右斗爭之后的情況,問到一些人。他主張趙超構回自己家鄉(xiāng)溫州去參觀參觀。因為每個人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最熟悉,最能從今昔對比中看出巨大的變化。他說:“你們辦報的人,如果不到下面去接觸群眾,報紙就會辦得死氣沉沉?!?BR>
這年6月,趙超構聽從毛澤東的勸告,回溫州老家去參觀訪問了近兩個月。他到了溫州地區(qū)的幾個縣,也探望了住在瑞安嶼頭的繼母和親友?;厣虾:笤凇缎旅裢韴蟆钒l(fā)表了長篇通訊《我自故鄉(xiāng)來》。此前,他已在《新民晚報》副刊《夜光杯》上寫了一系列反映農村新風貌的散文,題為《春郊行腳》,共12篇。
1958年在杭州的兩次接見,是趙超構與毛澤東的最后晤談。這以后毛澤東來上海時,雖然也有過與文化界代表人物會見、座談的活動,趙超構也應邀參加,但已不是朋友式的促膝談心可比,離得遠了。
史無前例的十年大亂之際,筆者與趙超構一同蹲“牛棚”,一同挨批斗,一同接受“監(jiān)督勞動”,一同進奉賢海濱的“新聞出版‘五七’干?!?;先后“畢業(yè)”,又同在前上海人民出版社《辭?!肪庉嬍夜ぷ?,直至1982年重返??曛玫睦细C《新民晚報》。也可謂患難與共了!他去世前兩年,從虹口遷居徐匯區(qū)吳興路,我們又做了鄰居。
雨夜話舊,我們還記得反右以后還有一樁小事也很有趣。那是1961-1962年間,有一天,幾個人去逛老城隍廟,又上湖心亭茶館散心。喝茶之際趙超構忽然說:“昨夜我做了個噩夢,夢見我和五六個老朋友都躺在一個地下室里,有姚蘇鳳、程大千、唐大郎……一個個平躺著,不知主何吉兇?”“文革”開始我還在“牛棚”里說這個噩夢,不禁啞然失笑;而“棚友”姚、程、唐都已在“文革”中和“文革”后一年作古。
“毛澤東終究是偉大的革命家”
1976年9月,毛澤東逝世。噩耗傳來,趙超構是非常悲痛的,但直到第二年3月才得到公開發(fā)表悼文的機會,他在《文匯報》上寫了《終身難忘主席的關懷》那篇文章。同年9月,又被安排進京,瞻仰毛澤東遺容。
1978年秋天,他參加上海市政協(xié)組織的參觀團,重訪延安。1984年5月,他出席全國政協(xié)會議期間,應鄧穎超之邀,與老新聞工作者陸詒一同到中南海西華廳作客,都一一觸動舊情,產生許多感慨。
“文革”之后這些年,我們老朋友之間私下也談論他與毛澤東的關系,請他講講幾次交談的具體內容、以至細節(jié),他往往笑而不言。我們一說毛澤東晚年的錯誤和“文革”的荒廖這個問題時,他總是說:“毛主席有錯誤,但終究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犯的錯誤?!币姷綀罂吓u毛澤東的文章,他總是這句話:“不管人家怎么說他,我是決不寫這種文章的。”
人們都說“趙超構是毛主席的朋友?!彼麚u搖頭,一笑置之:“是這樣:解放以來,我稱他主席,他還是叫我‘趙先生’。早年,可說是布衣之交。解放后,是我們的領袖和導師了?!保?FONT face=楷體_GB2312>轉載《湖北文史》第七十一輯,本文作者張林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