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政協(xié)文史

辛亥首義前后身歷紀實

2014-09-15 21:46:37  
字體大小:【


緒言

    湖北辛亥(1911年)首義是由歷史演進之必然趨勢,任何人不能居以為功。惟其間之過程,遽相轉(zhuǎn)變,決非單純一言蔽之。是群眾致之心力與熱血,交互錯綜的奮斗得來。不能認為某人所發(fā)動,某人所策劃。我是參加辛亥首義的一分子,論及經(jīng)過,惟有慚愧。政府為求史實真確,凡屬辛亥老人皆囑其記錄回憶,俾作參考。我以八旬衰年,自當有所回憶。但因歲月過久,人名與時間多有遺忘,只能將身所親歷者,記敘大概。文之佳惡,吾自得之。

辛亥前之革命處境

    家庭出身我家世代以教書為生,硯田舌耕,苦實寒窗。先父及伯叔與諸昆,雖均成為茂才或孝廉,然寒士家風,著聞鄉(xiāng)里。我自幼拘于庭訓,即習舉子業(yè)。惟生性不喜制藝,暇輒翻閱經(jīng)世散文,或瀏覽稗史。雖曾應試一二次,而以文章不合主司程式,輒報落弟。我亦未以介意。自戊戌變政,新風氣震動南北,“兩湖”、“經(jīng)心”各書院斐聲黌序間。我就隨伯叔與諸昆等到省附讀,并順便應各書院雜文課試。此時康(有為)、梁(啟超)出國,以保皇為號召,孫中山先生在海外以革命為倡導。消息傳來,聞所未聞。我以青年心情,不覺怦怦然贊嘆歡喜。先父嚴厲斥責,逼我回鄉(xiāng)。

    革命動機庚子(1900年)之后,八國聯(lián)軍破北京,義和拳農(nóng)民運動失敗。張之洞、劉坤一等倡東南自保,風聲所樹,國家有瓜分危險。我在鄉(xiāng)不能忍耐,約同窗好友張難先到武漢觀看大勢。其時人心固蔽,聯(lián)結(jié)不易。迨至壬寅(1902年)、癸卯(1903年)之間,海外各種刊物及梁啟超之《新民叢報》傳入內(nèi)地;而又出洋學子,陸續(xù)來去。于是人心震奮,漸可與談國事。我就毅然長期住在武漢,為上?!渡裰萑請蟆纷饔浾撸跃S生活。其時黃克強住兩湖書院,宋教仁住第一女普通中學,攬轡有志。我前去拜見,大得啟發(fā),遂抱有革命決心。

    科學補習所和日知會清末湖北革命機關(guān),創(chuàng)始極難。因為有錢人怕死怕事,不敢談革命;其不怕死擘劃者,又皆意志檄漫,無雄闊見解,只得將革命運動寄托于學校與軍隊。因其有固定集團,在集團中可物色杰出之士。惟軍隊初期,具有文化知識者極少。武昌極著名之凱字營,其兵士與下級官,只知打戲院、妓院,打茶館、酒館,不能與之聯(lián)系革命。則革命人物,只好先期于學校。于是由同志劉靜庵等成立科學補習所,藉此廣事聯(lián)絡(luò),為期極短,即遭失敗。蓋因內(nèi)容外淺,而被官廳取締,乃進而有日知會作樞紐。

    日知會是利用教會之會黨名義,于宣傳宗教之下宣傳革命。會長胡蘭庭極為贊助,一般同志以教會非官廳權(quán)力所能侵犯,亦遂認為革命會合之機關(guān)。當時有一法國人名歐幾羅者,為教會人士,由法國來鄂。雖是考察中國教會情形,而此人卻具有革命性,談話時,每每開揚自由、平等、博愛之三大精神。鄂教會于日知會堂,召開擴大歡迎會,我與張難先、李長齡、李亞東、吳昆等各同志均到會。會場填塞,歐幾羅藉教會宗旨,演講世界人權(quán)進展之大勢,聽者欣躍鼓舞。日知會同志亦藉此機會,演講救世救人,中國決心急起直追,解除自己桎梏。其時,巡警道馮啟鈞事先聞訊,秘密派人到會,偵得其情。轉(zhuǎn)報于鄂督張之洞,致函教會警告。教會亦不再多開會。一般同志仍暗中以日知會為來往接洽。因為此時孫中山先生在海外所組織之中國同盟會,只以留學生及僑胞為對象,對內(nèi)地尚未作何安排,內(nèi)地亦不知孫先生之動作。所有內(nèi)地革命結(jié)合,皆系自覺自愿,自籌自給,與海外不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就以日知會而論,雖同志來往接洽,此皆是精神相契,形成密切,然無具體組織,更無各具體應援。故當時之革命情況,是內(nèi)地與海外與途播種下苗。

    萍醴之役與湖北影響1900年唐才常在湖南失敗,對湖北尚無若何影響。1906年(丙午)蔡紹南、劉貞一在萍醴失敗,對湖北就有大影響。蔡、劉二人皆湘籍,留學日本。回國運動醴陵、萍鄉(xiāng)、瀏陽一帶礦工與農(nóng)人圖大舉,事機不成,被湖南巡撫行文湖北督署,指稱為匪黨圖謀不軌,敗串長江一帶。于是湖南與湖北全體嚴緝,多有株連。在日知會,前因歡迎法國人歐幾羅受有官廳警告,至此更為官廳所注意,不敢活動,會務(wù)迫于停止,且由是而釀成九人獄。

    九人獄與郭堯階及周海珊留學日本之同志朱子季、胡瑛、梁鐘漢因萍醴起義受東京同盟會指派,回國謀響應。甫抵漢口,被所熟悉之郭堯階其人,報密于巡警道馮啟鈞,俱遭逮捕;且捕日知會同志吳貢三、劉靜庵、李烈東、張難先、季雨霖、殷子恒共為九人。我此時亦在官廳注意之中,避匿獲免。

    郭堯階,漢陽人。家中頗有財產(chǎn),自費留學日本,參加革命。在東京時,言論激烈。歸國后到處宣傳新政,提倡實業(yè),縱恿商家投資創(chuàng)辦一造紙廠于漢口丹水池。大肆鋪張,恣意揮霍。所收之款,隨手用盡。無以為繼,窮極無聊。我與張難先在仙桃鎮(zhèn)辦學校,郭堯階曾到學校演講,善于詞令,娓娓動人。當日知會歡迎法國人歐幾羅,郭亦到會列席,熱烈鼓掌。固未料其因窮困而變節(jié)。但郭與張難先極相契,原不欲捕張,因所捕八人皆被承認有革命思想,無革命行動;其回國者,只是私人探望親友,并無別項異圖,更與萍醴事不相關(guān)。雖然嚴刑拷問亦無異詞,因之不能定案。馮啟鈞乃與郭堯階商議,必須弄一證明人,方可見報密之功。郭乃不能袒庇難先,叫馮啟鈞派人潛赴仙桃鎮(zhèn)集誠學校,逮捕難先。并授意張難先講這一干人都與他有舊交,該朱子龍、胡瑛、梁鐘漢回國,難先亦知情,就可對難先寬釋。難先對簿時,馮啟鈞極力安慰。但是難先供述平素只知教書,不曉得他們所為,雖與他們或有認識,亦只是萍蹤一聚,各自西東,又何從知道他們所為?若要我承認他們革命事件,我不能信口栽誣。屢次鞫訊,難先皆不改口,此時仍是不能定議。馮啟鈞乃將各人供詞及所擬處理辦法,親自奉呈于鄂督張之洞。

    其時張之洞正在興學,注重后起人才,聘請“兩個胡子,一個三爹“負責。兩個胡子,粵人梁鼎芬為梁胡子,燕人紀某某為紀胡子;三爹者,漢川人劉鴻烈稱劉家三爹,而以梁鼎芬為名下士,負盛望。鄂中老成宿儒,都喜與梁交。張難先被捕在獄,同鄉(xiāng)兩孝廉黃福、王劭恂,素重難先學行。因與梁鼎芬有交,請梁挽救張。(梁)詢及難先諸人所述供詞,認為志士可救。特于無意中轉(zhuǎn)言于張督,張督正以此事默運于心。恰適馮啟鈞捧呈案件,張督不發(fā)一語,置于桌上。馮啟鈞傍立候示,張督仍看書不理。張督背后立有一李姓差弁,當時號稱戈什,平素因展轉(zhuǎn)相介,多與我輩同志認識,雖然不革命,而對于革命黨人都極關(guān)切,遇有緊急消息,必設(shè)法來告。李戈什見馮啟鈞此種情形,知不利于黨人,即趨近桌案將其一束卷宗清理整齊,對張督說交馮道臺去吧。張督乃回頭問馮啟鈞曰:“這都是他們所述的供詞嗎,盡是一樣,口吻仿佛由你所告授的,可將案卷放此,你去吧!”馮啟鈞走后,張督批交承審局酌情處理。

    適張難先在獄患病,由黃、王兩孝廉保釋,季雨霖由協(xié)統(tǒng)黎元洪保釋,朱子龍、劉靜庵在獄疫斃,僅吳貢三、胡英、梁鐘漢、李亞東、殷子恒五人,分別判處徒刑,各解原籍。因胡瑛是湖南人,轉(zhuǎn)解武昌府監(jiān)獄;李亞東是河南人,轉(zhuǎn)解漢陽府監(jiān)獄。此案遂結(jié)。有人說此案未殺一人,由于教會電其本國政府向清廷交涉之力。以我所聞,殆非如此。

    胡瑛翩翩風度,能詩文,善言詞。在武昌府獄,管獄員愛其才,諸極優(yōu)遇;且任令愛女與胡通情,嗣后結(jié)婚于北京。此為革命黨人經(jīng)過之艷史。

    當胡在獄時,同志來往無忌,張難先時至其中飲酒畫梅花,我于報館余暇亦時往坐談。有一天,我在胡瑛獄中飲酒,遇同志岑偉生,談及湖北方面之黨人與上海方面之黨人關(guān)系缺少聯(lián)系,極需派人前去,互通消息。胡瑛決定派岑偉生當代表。偉生抵滬,適湖北軍界同志因劉公捐款置槍支問題,派楊玉如、居正二人到滬,由宋教仁、陳其美請客,彼此會談于四馬路“一支春”番菜館。此為湖北黨人于首義前公開在上海會談之經(jīng)過。

    在九人獄之同時,還有一段趣事而含革命性者。當張之洞辦五路小學,委漢川人劉鴻烈為總提調(diào),外間稱為五路財神。(劉)對旗籍學生特別優(yōu)待。有南路小學學生周海珊,年十余歲,為貧家子。見校中旗籍學生寢室與餐室,設(shè)備供應均極講完美,憤憤不平,時加嘲諷。某晚,乘寢室熄燈,海珊獨自將旗籍學生之宿舍一一扣鎖,擬覓火種焚之。被巡夜者發(fā)覺,扭獲交司法訊問。海珊只供認私人同志之間開開玩笑,不言其他。法官見海珊幼稚,轉(zhuǎn)送候?qū)徦?,與九人同一牢獄。自張難先、季雨霖外出,即設(shè)法將海珊保釋。故當時革命,以“排滿”為號召,是由于人心之所同。

    《華文楚報》、《江漢日報》、《湖北日報》、《通俗白話報》、《政學日報》、《大江日報》敘述辛亥以前湖北革命報紙,只能言其事實經(jīng)過,不能詳訊年月。

    《華文楚報》清末湖北有一《英文楚報》為外人所辦,雖是商業(yè)性質(zhì),而清廷內(nèi)政外交之種種重大事件,國人所不知者,每每登訊于該報。因之名聲遠著。

    有鎮(zhèn)江青年張漢杰者,其父為錢商,與漢口地皮大王劉歆生同財且相得。漢杰性聰穎,思想積極,文學尚優(yōu),由劉歆生代為運動,考入兩湖書院肄業(yè)。書院監(jiān)督是梁鼎芬,校規(guī)極嚴,稍有不純者,即行開除。張漢杰語言激烈,為梁鼎芬所不喜,藉故開除。漢杰不愿回鎮(zhèn)江,留住劉歆生家中,抑郁無聊,適上海《申報》有記者旅行到漢。漢杰之父原為《申報》股東,該記者與漢杰見面商辦一《華文楚報》。漢杰轉(zhuǎn)商于劉歆生,劉認為辦報紙亦是生意經(jīng),乃撥出在英租界所有的房子一大棟,為報館地址;并在上海購買印刷機一部,開始出版。所有式樣與編輯,都是《申報》這旅行記者所規(guī)劃。張漢杰每日必作文字,每日必有新聞一段,指罵梁鼎芬,甚至與梁相友愛之書院中人,亦連類而及。

    我曾到其報館與漢杰見面,深佩其富有膽略,惟覺攻擊私人,所見太狹,須推而上之,攻擊清廷之內(nèi)政外交。漢杰本有革命雄心,只因青年人只知意氣用事,不到兩月,報館遭封閉,且要捕人。報址原在英租界,官廳封報捕人,須經(jīng)英巡捕房許可。英巡捕房與劉歆生商議:為敷衍官廳,權(quán)且封報,隨后啟封;仍讓張漢杰在劉宅居住,先交保證金1000元,不須本人到案。

    事已商妥,本可無事,而張漢杰不肯示弱,親自渡江會梁鼎芬投案。梁乃交司法審訊。法官問漢杰:“汝為何呼此名字?”漢杰慷慨答曰:“我乃漢人之杰,所以名叫漢杰?!狈ü儆謫枺骸叭昴烁锩h嗎?”漢杰曰:“我革梁鼎芬的命!”鼎芬見此情形,不欲深追,囑司法判徒刑6年送武昌府獄監(jiān)禁。適胡瑛轉(zhuǎn)武昌府獄,與張漢杰同牢,我到獄看胡瑛并順便看漢杰。武昌起義時,漢杰與胡瑛一同外出,此為《華文楚報》之經(jīng)過。

    《江漢日報》旅漢之江西同志姜旭浜,認為上海革命言論機關(guān),繼《蘇報》封閉后,繼起有人,曷獨漢口為全國中樞,而無革命機關(guān)?乃組織《江漢日報》海內(nèi)風行。

    當日知會失敗之日,正《江漢日報》暢銷之時。報中江西同仁甚多,我乃記者,擔任外勤工作。因我是湖北人,熟悉地方情形,在國內(nèi)與上海報紙聯(lián)絡(luò);在國外與東京《民報》聯(lián)絡(luò),并為其代銷。

    巡警道馮啟鈞,見《江漢日報》時時登載教會文件為黨人辯護,極端不滿。但因報館在英租界,所載文件屬教會性質(zhì),租界與教會均有外交關(guān)系,苦于無法下手。適有日本郵局寄來海外郵件四大包,未見附件,開閱只好收存。不料被馮啟鈞偵知,認定是違禁的重要品。若呈報張之洞而嚴查,恐難邀允許。私自直電北京民政部,當獲回復,先行封閉報館。馮即親自帶領(lǐng)警隊將報館封閉,館內(nèi)上下30余人一律不準行動,由警衛(wèi)團守候,他到武昌請示后,再來辦理。我于早晨與同志數(shù)人外出,歸時見此情況,就思及郵件包裹重要,亟須緊迫搶救。當時只有督捕營為軍警所畏懼,我等立時化裝,偽充督捕營直入報館上樓,將郵寄包裹搬運而投棄大江。警隊避讓不敢過問。

    馮啟鈞走后,因漢口、武昌尚無輪渡,所有往返須坐擺江木船,耽延五六小時。候他轉(zhuǎn)回,館內(nèi)同仁向他報告,稱警士引來軍隊,將報館搶去。馮明知是我等所為而又說不出口,只能悶悶而去,更不敢向張之洞說沒有抄著郵件。且張之洞因馮事先沒有呈報就私自電請北京民政部,很是不高興。問馮在《江漢日報》抄得何物,馮不敢做聲。

    我們知馮啟鈞此種窘狀,徑向張之洞控訴。張囑馮將此案從速結(jié)束,不能擴大和拖延。馮乃將最近《江漢日報》所載指責清廷何以不從速召開“國會”一文呈張,并認我是報中激烈分子,指名緝捕。我聞信避匿。姜旭浜即辯,謂上?!渡裰萑請蟆芬延写隧椨涊d,文雖不同,事實則一,何以不封閉《神州日報》而封閉《江漢日報》,政府法令有兩歧乎?馮無詞以答,乃密謀房主劉歆生請求登還房屋,并囑劉歆生轉(zhuǎn)告《江漢日報》同仁,可于啟封后,另換報名出版。但因封閉后經(jīng)濟受損,同仁星散,無力繼續(xù)。而東京同盟會所出之《民報》亦因清廷力向日本政府交涉,也于此時停止發(fā)行。武漢方面之革命言論至此受一重大打擊。

    《湖北日報》、《通俗白話報》、《政學日報》當《江漢日報》封閉后,我為避免巡警道馮啟鈞之偵緝而四處藏匿,擬赴上海《神州日報》謀生活。而有同志通知我,說事已銷弭,可以露面,并將另組《湖北日報》作革命木鐸,約我?guī)椭?。我出面時,《江漢日報》之原有機件已讓與《湖北日報》。我因之負責作文并代邀能文之同志隨時撰稿。曾記張輝焙同志(現(xiàn)任省文史館副館長),當時即為《湖北日報》作過論文。我更單獨附刊《通俗白話報》,由在獄之同志李亞東書寫報頭,張難先亦時常投寄作品。因為當時盛行文言文,文化低落者難以了解白話體制,實為需要。湖北之有白話報,由我開始。廣東同志仿效我的辦法而創(chuàng)刊廣州《通俗白話報》,我在《通俗白話報》天天撰述白話歌謠,語言通俗,個個歡迎。當時一般半乞丐式的流浪者在茶樓酒肆高聲唱《通俗白話報》所刊載之《小姐怨》和《地理十八摸》等,藉以圖一餐之飲,久之被警察制止。其中嘲諷、批評清廷軟弱無能、屈辱賣國的《地理十八摸》為馮啟鈞最不喜。

    1909年春間,馮啟鈞之封閉《湖北日報》,同時封禁《通俗白話報》?!锻ㄋ装自拡蟆放c《湖北日報》相終始,而《通俗白話報》銷路,較《湖北日報》為廣。

    當《江漢日報》被封之后,《湖北日報》出版。張之洞調(diào)京入閣,繼任總督為陳夔龍。陳在鄂不問一事,任部屬所為。巡警道馮啟鈞請假回廣東原籍掃墓,另委金鼎其人代理巡警道。金只知逢迎作官,不知處理報館,更不知革命之大勢。1909年已酉新春,《湖北日報》登有插畫一則,戲畫一龍伏于石上題詞云:

    這石龍真無用,低頭伏處南山洞。鎮(zhèn)日高拱不動,徒受地方香煙奉。雖有玉石撐腰,也是空。勿怪事事由人弄。

    陳夔龍見之甚為惱怒,接連《湖北日報》登載有《中國報館與官場有特別之利益》一文,陳更忿恨。因陳之夫人拜廣親王為干爹,陳是藉廣親王奧援做到督撫,文中挑了陳之眼。適金鼎來見陳,乃向金鼎說:“《湖北日報》討厭得很!”金鼎為迎合意旨,即將《湖北日報》封閉,并逮捕經(jīng)理鄭難希。隨報告于陳請示,陳曰:“我并未叫你封閉報館,逮捕經(jīng)理?,F(xiàn)在新聞界當旺,中樞都無可如何,我不過授意你警告他們,下次再不可以文字作戲弄。你竟任意行事。若不趕快銷弭,而全國報紙必代為聲張。北京聞之,恐有見責。你須好好處理?!苯鸲帕耸帜_,安慰鄭難希,許以設(shè)法啟封,繼續(xù)出報。我等在外同志得信,即轉(zhuǎn)告鄭難希,叫他耐心坐幾天牢,切不可輕易承認取保釋放。

    我等正在運用手腕,適逢馮啟鈞假滿回鄂。金鼎一聞馮回,即告以《湖北日報》與《通俗白話報》之事件。馮大為批評,說從前為《江漢日報》幾乎惹得丟官,新聞界一般人多半為革命黨,多半不好惹的。金鼎說:“既已惹出事來,我就藉此告退,請你辦理善后?!瘪T說:“君不交卸,我好調(diào)解;君一交卸,我就無從調(diào)解?!庇谑墙鸲翰唤恍叮神T啟鈞出作調(diào)人。

    我自《江漢日報》被封后轉(zhuǎn)到《湖北日報》及《通俗白話報》,馮啟鈞并不知道,因為張之洞晉京,他們司道官忙于送舊迎新,無暇顧及此事?!逗比請蟆钒讣?,馮想以調(diào)人地位出面轉(zhuǎn)圈。于是遣價持片,請《湖北日報》之編輯或主筆一二人到署談話。我就親身前去見馮。馮一見我的名字,甚詫異曰:“為什么《湖北日報》又有你呢?”我亦笑曰:“為什么巡警道還是先生呢?做什么事的,總是做什么事!”馮說:“這也甚好,不必客氣。今天因《湖北日報》事,金道臺微有誤會,我特出面替你們調(diào)停。此事非《江漢日報》可比,請你先行將經(jīng)理鄭難希領(lǐng)回?!蔽艺f:“此案尚未定,我亦在嫌疑中,何能領(lǐng)人?請轉(zhuǎn)告金道臺從速處理,否則報館上下人等,因生活逼迫,恐將發(fā)生騷亂行為?!瘪T就約我準定明日上午在他公館午飯,必研究出一個好辦法。

    我辭出后,正擬送信給鄭難希,不料馮已遣人伴鄭回報館。鄭因坐了幾天牢,不耐牢獄滋味;又因平素用錢揮霍,正感危困,想藉此報館封閉之機會下臺了事。所以一經(jīng)馮啟鈞勸導,就樂于外出。

    次晨,馮啟鈞果派人請我去吃午飯,商議辦法。馮問我《湖北日報》之財產(chǎn)值價若干,每月開支須若干。我說,構(gòu)件等項,約值數(shù)千元;開支與外欠等項,則須萬金。馮說,既有數(shù)目,這便好辦,除財產(chǎn)以外,一切由我負責擔任,你們可再行出版,不過以后言論和新聞要格外謹慎。我說,此非一人所能作主,須會同同事者商量,容俟另行答復。

    我在此時,很想利用機會重振旗鼓,而鄭難希不愿,我就再與馮啟鈞商量。馮說,只有官商合辦,另立報名。他主張將《湖北日報》之廣告費、訂報費及原賬交出。并表示所有報館內(nèi)上下人等照舊留用,官廳只增派一人為編輯襄理,財產(chǎn)歸報館公有,改名為《政學日報》。我認為如此一辦,完全成為官報,有何言論價值,當即表示仍請鄭難希為經(jīng)理。鄭本勢利人,當初出任《湖北日報》經(jīng)理,志在藉報館名義,一面與旅漢之江西商人來往(《湖北日報》多江西人,有旅漢之江西商幫為助),一面與武漢之官場聯(lián)絡(luò),暨因封閉坐牢,極其灰心。迨見馮啟鈞另立報名,有意用他,欣然首肯。鄭并勸我一同幫忙,勿萌退志。我認為以革命黨人之立場,曷能替官廳作喉舌,婉言拒卻,特專心努力于《通俗白話報》。而鄭難希向馮討好,認我在《湖北日報》所撰刊《中國報館與官場有特別之利益》一文過于傷時,而《通俗白話報》之歌謠如《小姐怨》、《地理十八摸》皆有違報律,馮遂公令禁止《湖北日報》與《通俗白話報》出版,而改刊《政學日報》,我就離開漢口,前往上海。所改刊之《政學日報》,因是官辦性質(zhì),滿紙官樣文字,行銷不久,即告停輟。

    張之洞與馮啟鈞張之洞由兩廣調(diào)兩湖,因私用浩繁,手頭拮據(jù)。馮啟鈞為廣東財閥,喜逢迎,與張結(jié)識,知張之困難,自動借銀20萬元。張約以到湖北后即歸還,不料久無消息。馮乃來鄂表面為拜候,其實在于索討。張亦知其來意,勸馮作官,代他捐了一個道臺,發(fā)在湖北選用。馮本慧黠,抓住機會與張親近。張有所需,輒不惜巨金資助,張即予以巡警道一職。馮為人矮,外間稱為“馮矮子”,官興勃發(fā),肆應得體,并進而與北京權(quán)要聯(lián)系。張甚不滿,當張調(diào)京離鄂時,面囑馮辭職退休,馮即請假回廣東原籍掃墓以觀動靜。及見后任總督陳夔龍、趙爾巽、瑞徵等,對他并無惡意,仍然袍笏登場,大詠其官味,到辛亥八月十九起義才微服逃走。

    張之洞在湖北興建很多,其聲譽有名者有甲乙丙丁四棧紗麻絲、布四局、官鐵局、造幣廠、槍炮鋼銅鐵廠、玻璃廠、勸業(yè)場、五路小學第一第二文普通中學、兩湖經(jīng)心書院、存古學堂、測繪方言學堂、將學弁堂陸軍特別小學堂,成立新軍一鎮(zhèn)一混成協(xié),挑選優(yōu)秀學子出洋,可謂用盡精神、費盡心血。張本人原是忠于清室、不喜革命,其所辦之學校與所訓練之新軍恰是播下革命種子。當庚子、辛丑之間,李鴻章全權(quán)與外國議和,內(nèi)而憤恨清廷顢頇,外而憤恨列強要挾,曾發(fā)牢騷,謂滿清的江山,他亦難保得十年。張在湖北也是譏彈于李,李謂“不料香濤(張之洞名字)作督撫二十年,還是書生之氣?!睆堄珊闭{(diào)京晉升體仁閣學士,對湖北念念不忘。每遇湖北京官,以新政未竟為憾。攝政王戴忄享欲替光緒復仇,意在殺袁世凱,經(jīng)張緩頰改以足疾削職歸里。故從嚴格而論,張在湖北興建是有功,而保全袁世凱則是錯誤的。

    鐘祥學社及軍隊同盟會當日知會停止活動以后,湖北革命機關(guān)寂寂寡聞,同志彭養(yǎng)光、趙鵬飛等設(shè)立鐘祥學社對外聯(lián)絡(luò)。然皆各有戒心,不敢多與來往。彭養(yǎng)光旋即赴吉林作法官,幸而九人獄中之吳貢三、李亞東、梁鐘漢等尚羈押在候?qū)徦?,且可隨時見面談話。文化界之知識分子雖或熱烈,而皆存顧慮,難以勇往直前。所謂“秀才造**,三年不成”,我等遂決定鼓勵知識分子當兵,就是多一當兵的人,即多一革命實行者。

    此時有李長齡同志設(shè)法鉆進軍隊作司書,又有陸軍特別小學學員黃申薌、江炳靈等,及各標隊中楊三鵬、王守愚、章裕昆、唐犧支、黃元吾、任重遠、郭撫宸、蔡濟民、蔡漢卿、吳醒漢、祁國鈞等,皆富于熱血,勇于革命,會集于武昌洪山寶通寺,籌組軍隊。同盟會為聯(lián)絡(luò)總機構(gòu)。惟因鑒于前此日知會以人叢復雜失敗,俱不愿彰明校著地健全組織,只各自擔任對外聯(lián)絡(luò)。故軍隊同盟會只是曇花一現(xiàn),僅有其名。然雖僅有其名,而湖北軍隊之進行革命和展開革命實基于此。

    我之《通俗白話報》被封后,官廳對在獄之李亞東,知其時常撰稿署名“訄公”在報紙發(fā)表,嚴令看守注意并禁止來客訪問。我與李分別時約定通訊方法,用礬水書寫于官報上封裹交郵遞寄。李極熟悉軍隊同志,所有軍隊同志亦以李能文能武、性行忠實而樂與聯(lián)絡(luò)。嗣后軍隊同志所組織之文學社與共進會,李與我皆知其情。文學社之領(lǐng)導人蔣翊武,更喜閱看我之《通俗白話報》。

    自治會上的演講我辦《通俗白話報》期間,適逢創(chuàng)建粵漢鐵路。美國人借口投資企圖獨占,國人以條件過苛,發(fā)起排美,抵制美貨,上海接連響應。因上海響應湖北亦景從,美貨無人搬運。尤以美制香煙,查出即燒毀。美國人見風轉(zhuǎn)舵,表示讓步。并將所制香煙,合并于英商,故稱英美煙公司。我曾在報上論述美國人是笑面虎,終必為中國之害。同志宋教仁亦作論文,言美國人終必想獨占遠東,作中國發(fā)展之阻礙。

    我在1910年《通俗白話報》被封未到上海之前曾回到家鄉(xiāng),恰遇地方官奉行上司命令,掩耳盜鈴地公告清廷“預備立憲、興辦自治”。地方紳耆以我明于時務(wù),公推我代表到縣等備。我以滿腹抑郁,為誰籌備自治?當開大會之時,全縣民眾到者甚多,我就藉機會演講清廷立憲為虛偽世界,各國之立憲,由于流血爭取,不是恩賜。結(jié)果聽者眉飛色舞,全體感動。我更申述“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之憂。聽者至有泣下,邀我到鄉(xiāng)村演講。我就將《警世鐘》、《猛回頭》等新書及《通俗白話報》之歌謠分別申述,風聲所播,遠近耳目一新。我之伯叔昆仲認我放誕無忌,一定遭禍,俱各驚悲,欲置我于死地。我亦認為有危險,徒犧牲無益,遂出走上海。但是鄉(xiāng)村經(jīng)我一演講,而始知清廷所謂“預備立憲”是欺人之舉。

    海船上見黃克強自與黃克強在武昌兩湖書院離別,黃赴日本留學,我在漢口辦報,時有信件來往,并由其轉(zhuǎn)介紹于趙伯先。當我主辦《通俗白話報》時,伯先由蘇州寄來七絕詩一首,云:“仰天一問斗牛寒,獵獵西風策馬看。最喜放翁詩句好,此心炯炯尚如丹?!辈葹辄h人中負聲譽者,此詩足徵文獻,特為錄出。

    辛亥四月,我在上海得香港同志信,說是黃克強乘“??凇碧栞喆筛蹃頊D(zhuǎn)赴日本,約我到船上一見。我到船上,克強受傷臥病,告我以三月二十九日(公歷4月27日)廣州失敗情形,深痛精銳大喪、好友云亡。問我以湖北情況,并謂今后希望于湖北同志甚切。隨將所作之詩念給我聽,至今仍記得斷續(xù)幾句,有云:“羊城流盡男兒血,僅存英魂醒國魂?!笨藦娬谀钤娭校谓倘室嗟?,相與蹉商此后進行。因坐談太久,恐人注意,彼此分手??藦姶藭r是十足的革命實行家,孫中山奔赴海外,所有內(nèi)地革命皆交由克強主持。

    江西臨江府棲身我在上海因生活的關(guān)系不能久住,而江西臨江府峽江縣是一世交作縣長,前往棲身,等候漢口消息。適因三月二十九日黃花崗一役,各省震動,到處嚴查。我在峽江縣有人猜疑,亦難安住,而又肺病大發(fā),極需療養(yǎng),乃回沔陽家鄉(xiāng)。

辛亥中我之經(jīng)歷

    肺病回鄉(xiāng)逢起義我于辛亥七月底,返回家鄉(xiāng)。八月初旬,張難先到我家告以武昌軍隊積極情形,他將赴武漢探視,囑我在鄉(xiāng)村隨機應變。八月十九日(公歷10月10日)武昌起義,黎元洪被迫出任都督。越二日,即有鄉(xiāng)人回漢,奔走相告。隨又接張難先來信,叫我趕快晉省。我行抵漢川,恰逢同志梁鐘漢出獄正組織漢川軍政分府,留我?guī)椭?,我認為到省也是盡力,在漢川也是盡力;且漢川為襄河上游之咽喉,地勢重要,在漢川盡力不亞于在省,遂留之。

    協(xié)助漢川、天門、沔陽響應起義梁鐘漢由省轉(zhuǎn)解漢川監(jiān)獄后,蓄意革命,從未氣餒,結(jié)納學生,密有布置。漢川離省較近,信息靈便。查知武昌八月十九夜起義,武漢全體光復,即由其七弟梁輝漢及其妻張蔭蘭偕同地方紳耆與民眾迎鐘漢出獄,組織漢川軍政分府,推鐘漢任司令。軍務(wù)倥傯,我剛到達,鐘漢留我協(xié)助,我以革命立場,義不容辭。為其草文檄告令、章程規(guī)則,并代其編制隊伍,籌劃械置。惟事起倉悴,實有許多困難,所需軍餉,借貸于商賈,不擾窮戶。戒屬,有不守紀律者,督促嚴懲。民眾以推翻滿清是吐氣揚眉,樂于響應,紛紛剪發(fā)辮、剃光頭。

    此時,京山同志劉英在京山、天門一帶,豎旗起義。專人邀我到天門之甘驛會商。我即率隊前往,晉言于劉英曰:“國難立見,最好是先取荊襄為根本。做到進可以戰(zhàn),退可以守?!眲⒂⑹亲x書人,熟于歷代史實,知道舉大事必先鞏固民心,占領(lǐng)地勢,深以我言為然,乃決定將軍隊移駐襄河。

    軍隊尚未移動,適逢鄂軍都督黎元洪遞來命令,囑整軍待命。我等日夜分頭忙碌,而消息傳來,漢陽失陷。潰軍紛紛逃到襄河,同志李亞東亦到。亞東于起義時任漢陽知府,問及情形,則謂清廷啟用袁世凱,袁為逞其用兵之能,派馮國璋率大軍圍攻漢陽。漢陽義軍雖是黃克強任總司令,而因援鄂之湘軍,地形不熟,私自潛退,一隅省城,全體牽動,所以漢陽不守。

    我認為漢陽既失,襄河極為重要,乃偕李亞東在襄河之仙桃鎮(zhèn)招撫潰兵,穩(wěn)定治安。適有亞東之河南同鄉(xiāng)陳鳳孝營長,帶有營兵三分之一,槍械齊全,我等就設(shè)法收編,結(jié)合所招撫之潰兵,共約數(shù)百人,嚴束紀律,毫無騷擾。民眾以匕鬯不驚,群起助餉,互相勸導,立威鉅數(shù)。恰有鹽船二艘由漢口馳來,查系公物,即予變賣,軍餉不用憂慮。民眾多自動愿來當兵。

    劉英見我與李亞東進行順利,亦率隊到仙桃,隨即梁鐘漢亦到。巡防營統(tǒng)領(lǐng)劉溫立,帶領(lǐng)步兵與水師炮船,進犯仙桃,我等一鼓而擊敗之,截獲甚多。劉英暗有妒忌李亞東之意,我即懇切相告曰:“歷代起義,皆成功于內(nèi)和,失敗于內(nèi)訌。大敵當前,切須團結(jié)?!眲⒂⒈硎緹o他。恰又同志季雨霖、張難先亦到,全體聚商進行方略。名曰“仙桃會議”。

    協(xié)助安襄鄖荊民眾響應,進駐襄陽鄂軍都督黎元洪委季雨霖為安襄鄖荊(即安陸、襄陽、鄖陽、荊門)招討使,預備武昌若有危急,即駐襄鄖。季是老同志,與黎至好,黎所以委以重任。但季無基本隊伍,請張難先為其聯(lián)絡(luò)。因張之人格學行夙為我與劉英、李亞東等所推崇。張勸我等將隊伍交季統(tǒng)率,一則服從都督府命令,二則便于整齊劃一。我等慨然應允,由季重新編整、增補,率帶沿襄河而上,近駐襄陽,并經(jīng)難先邀集老同志如李長齡、李少青等盡力幫助,我等即伙同?;蜃餍麄?,或深入農(nóng)村演講。斯時一般官吏望風歸順,民眾更熱烈歡迎,因之季雨霖達到任務(wù)。我等斯時不在個人名義,不在個人享受,完全是革命性質(zhì),故皆無一官半職。

    協(xié)助荊宜施鶴民眾響應,攻下荊州荊州為湖北重鎮(zhèn),清軍夙有駐防,設(shè)有將軍,城墻極堅。當武昌起義,同志唐犧支即在荊州豎旗,雖是被推為司令,而因兵力單薄,久攻荊州城不下,一連急電,催請我等分兵援助。我與李亞東商于季雨霖,派遣部分兵力前往應援。

    當我與李亞東到達時,而滿人已邀請荊州漢人知府程稻成及法國教士馬德修出面議和,滿人愿開城繳械投順,須以不殺為條件。當經(jīng)革命軍應允,但滿人遲遲不開城,唐犧支乃借得湘軍重炮二門開炮轟擊,滿人乃于畏懼之下,急速開城。因之公舉唐犧支為荊宜施鶴(即荊州、宜昌、施南、鶴峰)總司令,李亞東為荊州知府,我為司令部高級參議。

    唐犧支辦事縝密,有條不紊,次第將荊、宜、施、鶴收獲。民眾以革命軍對地方毫無滋擾,熱忱擁護。在斯時不知貼標語、喊口號,只記得民間唱“道情”云:“滿清三百年江山,丟來也容易。物歸原主原是應該的。武昌起義,處處順利。試看那荊州城,滿人想要逃走也無地。只因享受過久,理應歇氣。革命軍寬大為懷,處處仁義。比較滿清殺明朝,實覺寬大無底。”

    當荊州城未攻下,還有一段經(jīng)過。爰因武昌起義,湖南未及響應,清廷命湖南派兵援鄂,湖南派遣統(tǒng)領(lǐng)王正雅率隊開拔。行至荊江南峰,湖南反正。王正雅感進退維谷,按兵不動。但王之武裝齊全,軍容整齊,與唐犧支在湖南有師生之誼。唐以同鄉(xiāng)與師生的關(guān)系,勸王獨立。王系老軍務(wù),猶豫不肯,只許以借炮兩門;如果荊州攻下,他必共同前進。唐借炮到手,即行攻城。果然一炮而駭?shù)骨遘姟M人主戰(zhàn)之恒錫九,原先作過將軍,退居城內(nèi),財產(chǎn)極富。因知革命軍無重炮,故關(guān)城死守。及聞革命軍炮聲,滿人齊向恒錫九吵鬧,錫九迫而自縊,由現(xiàn)任將軍魁聯(lián)仍請程知府與洋人出面,保證開城,保證不殺戮。革命軍許可后,正要準備入城,而王正雅已先聞信,用急行軍之方式搶先進城駐扎。唐犧支人本忠厚,又同鄉(xiāng)而兼師生,不便多言。但是唐之部屬群詆王正雅不應貪便宜,幾乎釀成風波。我乃極力調(diào)解。李亞東任荊州知府掌握行政,先行成立警察,維持秩序;勸王不要干預地方行政。王因湖南已經(jīng)正式成立都督府,致電于湖南,說是全軍奮勇革命,攻克荊州。湖南都督府不知底細,居然回電嘉獎,且謂即派專員前來犒賞。此電冠以革命軍字樣,電局直送我們司令部。我等翻閱后,認王正雅狡詐太甚,極不悅其所為。但王尚不知湖南有回電,有專使送來。適鄂軍都督黎元洪派專使蔡漢卿到荊州,商議北伐問題。我等告以種種情形,蔡亦認為王是冒功邀賞。惟因湘鄂一家,正在革命之際,不宜生出裂痕。乃由我等想一辦法,說蔡為黎都督派來犒賞湘軍,亦備以牛酒并現(xiàn)洋一千元,附上專函一件。函系我執(zhí)筆,文曰:“叛軍攻克荊州,貴部以勞遠之師,而資援助之力,深為敬佩。前已呈報黎大元帥并鄂軍都督,茲奉派專使蔡漢卿前來犒賞,特備牛酒等項及現(xiàn)洋一千元遣人送上,請即分配貴部各官兵以為慰勞,并望節(jié)麾明午到敞部小宴聯(lián)歡,勿吝步為荷?!贝稳胀跽诺讲?,唐犧支借故出巡,由蔡漢卿作主招待。蔡極詼諧,席間蔡舉杯言曰:“昔日諸葛亮取荊州,并取桂陽、零陵諸郡,今至將軍以湘軍而援荊州,真是千古同概?!蓖跸道嫌谑拦?,一笑而言他。此一段趣事,為外間所未知,特回憶記之。

    協(xié)助豫南民眾響應此時河南省尚未光復,因為該省向無革命組織,所有革命志士皆在外方。故當武昌起義各省響應,河南獨無動靜。

    有王天縱者,本河南人,向在紫荊關(guān)為江湖首領(lǐng)。平日聚集徒眾,專門奪取官方財物及武器,歷有歲年,官廳莫奈之何。自聞武昌起義各省響應,毅然率部開駐南陽,響應革命。以自己無聲望,恐不足號召,因聞荊州知府李亞東為河南同鄉(xiāng),為革命老志士,有資格,有名望,特電懇亞東回豫主持。我認為豫鄂毗連,豫省若不光復,鄂省就難安寧。一面慫恿李亞東回豫,一面商請?zhí)茽拗芙柢娏?。唐極贊成,于是亞東到南陽與王天縱會談。王謂地方野亂,有槍十數(shù)支者,均藉稱司令;本人缺于軍事聲威,不敢任意收編,而地方秩序,又急需維持。請亞東任總司令,王任統(tǒng)帶。

    亞東就職后,即與王聯(lián)名電請我到南陽協(xié)助。我商于唐犧支,唐在大局觀點,許我起行。我到南陽,就分途派人向擁有槍枝者,說明統(tǒng)一編制之必要,邀其前來南陽會商;如果不來,就是假借名義搗亂地方,不能以革命者看待。各有槍者均到南陽會商,遂按槍支多少編成職務(wù);有軍事學識及經(jīng)驗者,特別錄用。由李亞東統(tǒng)共犒勞,并關(guān)餉一次。再由王天縱捐資趕辦服裝,以壯軍容,而振士氣。如此一辦,地方為之肅靜,民眾為之歌頌。我以王天縱雖是出自江湖,卻俠義兼全,乃介紹其入同盟會。 王捐出一千元作會費。

    我與李亞東正在計劃北伐,忽接黎副總統(tǒng)命令南北議和,所有革命軍事,應一律停止。亞東約我回武昌,所有地方善后交王天縱處理。我因自幫助漢川軍政分府起,馳驅(qū)于襄河上、下游,鞍馬勞頓,已有半年之久,未嘗休息一天,當此春日,肺病復發(fā),遂起程回武昌調(diào)治。臨行時,地方民眾不忍告別,扶老攜幼相送。我并叮囑王天縱曰:“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君欲為國大用,應處處以人民為根本?!蓖跎钜詾槿弧K煤笥懺o法之役,王均有所建樹。

辛亥首義后之革命遭遇

    潛身天主堂醫(yī)院策劃討袁清廷推翻,民國成立。黎元洪享受盛名;首義人物,不知自行檢點和團結(jié),盡皆夸功伐能,互相傾軋。黎元洪聽官僚煽誘,轉(zhuǎn)之向袁世凱懷抱。袁氏原如王莽、曹操一流,我觀此現(xiàn)象,引為不祥,前往南京留守府見黃克強,請其早為防備??藦娦χ^:“非不知也,是莫奈何也。陳涉、吳廣起義,促成劉邦做皇帝?!毕嗯c嘆息良久。

    袁世凱野心勃勃,原來早具野心,利用黎元洪之依附,遂決定消滅革命黨人以另造局面。于是外向銀行團借款,內(nèi)而暗殺宋教仁,罷免皖、贛、湘三督,大軍南移,叛跡顯著。黃克強討袁于南京,陳其美討袁于上海,李烈鈞、林虎討袁于江西,柏文蔚、龔振鵬討袁于安徽。惟湖北以黎元洪傾心于袁,從中作梗。一般革命同志,潛伏日租界,計劃軍事行動。袁世凱派人向日租界當局交涉,許以重利,租界當局對黨人不能袒庇,一一護送到滬。我不甘心,伏藏在英租界天主堂醫(yī)院。因該醫(yī)院有主任醫(yī)生名王奇峰者,明于國事,素不快于袁世凱之為人及南京選袁為臨時大總統(tǒng)。王因有此見解,所以贊成討袁,與我極相契,允許我隱避在醫(yī)院策劃討袁。凡是會我之人,均須經(jīng)王醫(yī)生引進,且可夜深留宿。王醫(yī)生并介紹我認識各教友,我之費用有缺乏,由王醫(yī)生設(shè)法轉(zhuǎn)借,約四百余元,至今并未歸還。

    馮嚴佛發(fā)助革命經(jīng)費同志馮嚴佛,早年留學日本,參加革命,既而走南洋群島,聯(lián)絡(luò)華僑損資幫助革命。辛亥武昌首義,充都督府秘書,轉(zhuǎn)任府河口釐金局長。當長江一帶聲罪討袁,湖北革命同志伏處于日租界,多被護送赴滬。其未走者,苦于資用缺乏,雖有機會,難有大舉。嚴佛由釐金局到漢,見此情形,喟然嘆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終必出于搜捕一途?!蹦藢⑺鶖y之款一千余元交我與蔣東佛使用。嚴佛亦走南京、上海參加革命軍事。我等于拮據(jù)之中,得此款項,生出大作用,遂通知各同志齊集日租界高昌里會議。因我等在高昌里原來租有兩棟房子,許久未用,亦未發(fā)生任何事故,為各同志所周知。加以日人吉福四郎,尚肯幫助我等,負責保護。于是各同志熱心到會。我就宣布湖北重要人物多赴滬,但是他們?yōu)榘踩?,不能將革命帶走,此時討袁事宜暫由我擔任布置,如果我有危險,決不攀扯別人,望各同志抱定志氣,堅決進行。到會者皆是義憤同仇,表示熱烈。但是日人吉福四郎事后送信給我,說地方偵探已查知我等之會議,派人在日租界巡邏,雖被巡捕驅(qū)走,希切勿再冒險集合。

    萬惡的偵探劉桂茍湖北總稽查劉桂茍又名劉有材,以歆生路后花樓漢口大旅館為其機關(guān)。此人是下流出身,專門殘害黨人,其爪牙布于武漢三鎮(zhèn)。彼既偵知日租界高昌里是我等會議之所,日日有其徒眾巡邏。又偵知武昌軒轅殿有我等同志住宿,乃前去檢查。雖未捕走重要人物,卻已查出來往函件。有同志田化龍者,起義時任過陸軍小學校長,此時熱心討袁,特跑到天主堂醫(yī)院告知我說是革命要趕快發(fā)動,否則處處羅網(wǎng),同志實有危險。我說:“劉桂茍的偵探爪牙,我們在日租界捉著即沉江,他該有所膽寒;我們對付偵探若是無辦法,又何能討袁革命?望你轉(zhuǎn)告各同志,膽大心細地等待,我們馬上就有舉動。各同志經(jīng)我一鼓勵,均皆抱著拼死的決心,想種種方式,逃避偵探耳目。

    警備司令劉佐龍劉佐龍與我同鄉(xiāng)同學,參加辛亥首義,升任旅長,黎元洪任其為漢口警備司令。我勸他討袁革命,劉認心理正相同,只是本身力量太小,不能先行發(fā)動,只可維持秩序;漢口商民均系多年感情,其經(jīng)濟實力能當作后用;不忍以本身小小力量,加以糜亂;如果武昌有隊伍發(fā)動,漢口即豎旗響應;如不釋疑,可以警備書記彭石琴為質(zhì),以后有機密事件,可直告彭石琴,由其代表轉(zhuǎn)述;彼此心心相印,不必多見面——機事不密則不成,切須注意。我即邀彭石琴到天主堂,指定各辦事主任。彭是老同志,劉佐龍極信任,曾給以資金為辦事費用,并由我與彭商請劉泥清、張?zhí)m生等各同志為臨時秘書及書記。

    命令一改鑄成大錯當時武漢三鎮(zhèn)之軍事聯(lián)絡(luò)與計劃,均是我一人經(jīng)手,其他同志只擔任局部。我雖住在醫(yī)院,而須日日秘密到武昌。武昌軍事總代表為同鄉(xiāng)之陳國干,陳任連長,全連分駐武昌城內(nèi)之山前山后。彼與張難先有夙誼,決心革命,以武昌曇華林何亞青家為接洽地址,廣事聯(lián)絡(luò)軍隊。武昌、漢口布置完善,只有漢陽還無頭緒。漢陽兵力僅有一營之眾,其營長并未駐在漢陽,駐扎城內(nèi)外者,不過一連;守龜山者,不過一排,排長無人認識。我擬不要漢陽,全要劉佐龍臨時處理;尚有劉家廟少數(shù)部隊,亦交劉處理。劉均接受。我擬開會時宣布辦法,眾無異議。但臨時有一緊急之變更,因變更鑄下大錯。

    有張統(tǒng)其人者,住家漢陽,辛亥首義曾充要職。此次討袁,與同志間亦有聯(lián)絡(luò)。自日租界同志遭打擊,張亦躲避不問事。因聞我組織討袁軍事已有頭緒,就托劉泥青介紹見我,他愿擔任漢陽龜山起義。我于開會后正準備次日動作,而劉泥青三番兩次地向我苦說,張統(tǒng)在漢陽有布置,若不容張建功,恐使同志灰心;否則漢陽不合作,亦是障礙。彭石琴亦贊成劉泥青見解。我原來的命令是武昌火起,漢口豎旗。經(jīng)此一轉(zhuǎn)折,改為武昌火起,龜山炮應,漢口豎旗。重新發(fā)出命令。

    武昌大貢院設(shè)有小學一所,同志何竹青為該校庶務(wù)。暑假期間,校內(nèi)無人,何同志擔任在該校舉火,備有火種燃料。夜間縱火火光熊熊,貢院范圍甚大,附近居民并無搶救。山后之軍隊甚少,其有少數(shù)隊伍,均因預有通知,偽言救火,都為軍事出動,陸續(xù)偷赴閱馬場待命。此前之軍隊亦一律換了符號,齊集閱馬場。黎元洪得報,即打電話調(diào)城外駐軍。電話不通,派人探視,回答亂事已成。黎乃慌了手腳,藉口親自出看,潛出文昌門,登楚材兵艦。至于大貢院之火,業(yè)已延燒兩三時。武昌斷絕行人,漢口宣布戒嚴,而龜山毫無動靜。挨到天亮,各個部隊知無辦法,一律怏怏返營。黎元洪回署,查知實情,對軍隊不追究;對我與蔣東佛,則懸賞通緝。我仍匿居漢口。

    我之所以匿居漢口不走,是另有重要作用。當長江一帶討袁軍事失敗,黎元洪受袁世凱圈禁,湖北軍被裁汰十分之九,其有志氣之軍人,愿將精良武器擇要送我,留作后用。我就與日人吉福四郎商量租賃日租界之日商房屋,收藏所送之手槍、炸藥等項于地下。

    河南農(nóng)民首領(lǐng)送武器1914年至1915年之交,河南農(nóng)民首領(lǐng)白朗縱橫于豫省全境,并往返及于豫陜鄂邊區(qū)。袁世凱派大兵“圍剿”,莫能制止。乃傾精銳之師四面圍擊,白勢漸衰。有老同志鄖陽人王某素與白朗稔熟,又與我相識,對白朗說,湖北當有人主持討袁,汝勢已成強弩之末,不如以武器送于革命者,留作后用。白朗愿以無條件贈送,只須我派人當面接洽。我就派王某作代表約定將武器送到鐵路線,我就著人去取。我當時所著之人,是雇請日本之小商人及浪人,該事經(jīng)吉福擔保,有報酬,極其踴躍從事。數(shù)月之間,已經(jīng)運來武器二百余件,子彈幾箱,日租界之小日本商店,均愿代為收藏。滬上同志聞信,極為欣喜,邀我到滬籌商,再發(fā)動革命。

    冒險亡命上海我因在滬需款,亦愿赴滬。惟因武漢總稽查劉桂茍認我為要犯,每日在日本輪船碼頭巡邏極嚴,不易出境。我又不得不出境,仍決定坐太古公司輪船。先以一門生蕭友歐(楚女)預購船票上船,定一普通艙位候我,再由我之族孫陳采堂(為皮匠業(yè),精于武術(shù),富于膽力,跟隨我多年)攜帶炸彈一枚,于上燈時趁劉桂茍?zhí)みM漢口大旅館之門之際,即拋擲炸彈逸去。一時響聲發(fā)動,劉桂茍慌于躲避,秩序大亂,行人奔跑,街上警笛四吹。我就乘此鬧哄哄之期間,改換村農(nóng)服裝,跨上太古輪船。蕭友鷗登岸,輪船旋即下馳。

    我抵南京換乘火車到滬,得漢口快信說是大旅館之門墻當時炸碎,傷一人未死,劉桂茍偵查此案,正在捕捉嫌疑,牽連甚眾。我即寫信劉桂茍警告,其文曰:“汝以一無賴子,官至少將,財發(fā)巨萬。左擁右抱,有何不足而必欲喪盡天良,殺害黨人?以因果報應論,豈有結(jié)局?望汝及早回頭,擺脫總稽查一職務(wù),不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殺人者人恒殺之,請留意焉?!?BR>
    至于我在漢口租界所收獲之武器交我一門生符希周照料。符是湖南桃源人,其父為木商,住家仙桃鎮(zhèn),與我與張難先稔熟。武昌起義時,符希周隨我在軍中辦事。

    我到滬不到一月,得漢口信,知劉桂茍將我之仆人捕去,供出蕭、符二生之蹤跡。符生被捕遇害;蕭生逃到廣東,思想前進,于“五四”運動后,鉆研新文化,講求新學,對共產(chǎn)主義默契最早,信仰最深,民國十六年在粵以言論激烈遭慘殺。蕭、符二生皆為我所最鐘愛,因我頻年無狀,未能加以表揚,此所耿耿于懷者。

    南京被捕入獄我在武昌方面留有種種手續(xù),自蕭、符二生遭受意外,其余同志被捕,催我速歸,并責我違背甘苦與共、生死與同之誓言。我于1914年10月底由滬乘日本“大福”船返漢,船過南京被馮國璋派隊在船上逮捕,提訊時有面善者一人出而作證。我自知無生理,侃侃而認革命及討袁經(jīng)過。法吏亦未用刑。我在獄中致書于馮國璋,請求速死,文長千余,言用四六排偶體。越半月,馮之秘書長施錦云、警察廳長王桂林來獄提我問話,說是我之供詞及書函已經(jīng)馮帥閱過,認我是讀書人,印象很好,或者早晚間傳我一談。隨后詢問我之家世與歷史甚詳。不幾日,馮果傳我談話。

    我即侃侃而言天下事,次及馮之前途如何而有利,如何而有害等。馮皆聽之點首且曰:“捕你不忍殺你,但你是北京通緝的要犯,又不能釋放,只好慢慢設(shè)法;你須在獄謹慎言語,莫作宣傳?!庇置鎳谕豕鹆职丛略谛し款I(lǐng)款四元津貼,改善我的伙食。仍將我還押。我求死不得,每日端坐養(yǎng)心,會悟儒釋墨家之主張。迨至1916年夏袁世凱遭伏天誅,黎元洪繼任總統(tǒng),大赦黨人會,釋我出獄。馮囑王桂林留我作事。我婉言辭謝回鄂休養(yǎng)。
(1958年秋)(轉(zhuǎn)載《湖北文史》第七十七輯,本文作者陳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