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世界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幾年,每當春和景明或金風送爽的日子,在漢口東北郊的西商跑馬場和北郊的華商、萬國跑馬場里萬頭攢動,人聲鼎沸。馬道上,一排十來個頭戴圓形太陽帽,身穿五彩茄克,下穿白綾馬褲,足蹬黃色深統(tǒng)馬靴,背后注有與其坐騎同號數字的騎師,策馭著膘肥骨健、鞍韁齊全、金珠耀眼的紅、白、灰、黑各色駿馬各就各位,只見錦旗一揮,紅塵高起。此時,馬蹄奔騰之聲,“加油”“加鞭”之聲,震天價響。一忽兒,一匹棗紅色的長鬃烈馬突出馬群,如離弦之箭,向賽馬終點沖刺而去??磁_上幾個聲音嘶啞的人,向空中拋衣服、丟帽子、翻筋斗,原來他們買的馬票,已經中彩,狂歡失常。
特別是在大賽(即平時取得優(yōu)勝之馬,集合決賽,亦稱香檳賽)那一天,外商洋行、外國銀行停業(yè)半天,職工停止上班,扶老攜幼,傾家而出,前往觀看賽馬。成千上萬的漢口市民,很多為了僥幸發(fā)財,買馬票,購彩票爭赴馬場,更多的是出于好奇,相隨前往。
在賽馬場上,一時僥幸,少數中彩者笑逐顏開;但更多的是落空者,發(fā)財的希望破滅,捶胸頓足,欲哭又止,丑態(tài)百出。
帝國主義侵略的產物
跑馬本是項極好的健身運動,自古有之,不過,把跑馬偏離到賭賽,完全是舶來品。漢口之有跑馬場,是帝國主義侵略的產物。
1861年,英帝國主義倚仗中英《天津條約》派代表到漢口,劃長江之濱的一個地段為英租界。接著德、俄、法、日也相繼來漢,建立了“國中之國”。他們以租界為依托,大肆掠奪中國人民的財富,在租界上建起高樓大廈,興辦花園、舞廳、波羅館(即俱樂部),盡情吃喝玩樂,但仍感到精神空虛,于是又搞起了戶外活動,要跑馬,要門球。首先是英國人,在英租界外灘地,不經中國官方許可,擅自開辟馬道子、球場。
1895年,英國人經過策謀,以低價從洋行買辦“地皮大王”劉歆生手里購得漢口西北郊的水荒地800畝,于1905年正式辟為西商跑馬場(現解放公園內)。這是武漢最早的賽馬賭博場。
民國初年,軍閥混戰(zhàn),中國的富商、地主紛紛避入租界,托疵洋人,以效仿西方生活方式為榮,隨之賽馬賭風大盛。1926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抵達武漢,英帝國主義受到沖擊,英租界被收回。時社會正氣上升,西商跑馬場一度冷落,至1928年才又重新恢復。珍珠港事變后,西商跑馬場被日本人接管,后來成為日軍軍事物資儲藏場和高射炮陣地??箲?zhàn)勝利復員后,英國人卷土重來,但賽馬再沒恢復。
租界外的租界
漢口西商跑馬場的全名是漢口西商賽馬體育會,會員全系僑居中國的英、法、德、俄、美、日等國的有錢人,拒絕中國人參加。它的領導機構是董事會,董事不分國藉,董事長必須是英國人。首任董事長是漢口江漢關稅務司美斯,第二任為漢口金遜洋行大班皮爾斯。這些洋人,根本不把中國官方放在眼里,購買跑馬場大片地皮時,竟向香港英國總督府登記產權;而香港總督居然接受。跑馬場建成后,在許多地段豎著“禁止中國人入內”的牌子。西商跑馬場實際成了洋人租界外的租界。
跑馬場又是帝國主義分子政治、經濟活動和游樂之所。凡舉辦規(guī)模較大的集會,如:慶祝英皇加冕典禮或紀念國慶,或英國人員、兵艦到漢,英國領事都要在這里舉行盛大舞會和宴會。其他各國也常租用跑馬場舉行各項活動。至于各國洋人在此邀朋友,宴賓客,交換經濟情報,洽談貿易,那就更尋常了。對中國人,跑馬場則采取了排斥、拒絕的態(tài)度,酒吧間、舞廳禁止入內,看賽馬只能坐偏臺,可以說,是花錢買氣受!就是中國的高級官員也同樣遭到冷淡和藐視。國民黨軍政部長何應飲進場打高爾夫球,洋人漠然視之,不予派人接待。漢口市長吳國楨到場,也不迎送。連直接向跑馬場提供大量廉價土地的中國商人劉歆生,不但沒撈到一個賽馬會會員的資格,想開車進入場,也被印度巡捕拒之門外。如果說僅有的例外,那就是1931年春季,張學良帶領幾個隨從偶臨馬場,洋人出門迎接,日本領事也聞訊趕來,對他十分恭敬。張學良卻緊繃著面孔,當日本領事伸出手來時,張根本不予理會。即使如此,仍然恭送出門,溫順如初。這件事引起場內華籍職工翹指稱贊。
華商跑馬場并起爭衡
帝國主義驕橫、傲慢,激起一些中國商人還沒泯滅的自尊心,同時西商跑馬場的厚利,也引起一些富商巨賈的眼紅。就是“地皮大王”劉歆生也拿出大片土地作股本,邀約地方有影響的人,如漢口總商會會長周星棠、實業(yè)銀行行長梁俊華、熙太O條棧經理韋子峰、大買辦劉子敬等,合資在漢口北郊,于1925年建成了一個華商體育運動會,通稱華商跑馬場。
跑馬場內建有一個圓形跑馬道,周圍一公里半。在賽馬終點,設有三座看臺。在跑馬場四周,有茶座、冷飲室、中國餐館、還有各種攤販,都由跑馬場向私人承租,獨立經營。
賽馬的時間和彩票發(fā)售、彩金分配等規(guī)定,大致與“西商”相同,不同的是賽期稍長,除經營賽馬之外,并為“賑災”、“助學”舉行義演。其最大的不同,則是場內沒有“不準中國人入內”的牌子。不賽馬,不收門票,中國同胞可以隨時進場參觀游憩。從此,一些看不慣洋人驕橫的中國同胞,多匯集到這里來了。
華商跑馬場開場后,生意鼎盛,獲利甚豐,在一段時間內不遜于西商。
1926年,由王植夫、吳春生、孫惠卿等人發(fā)起,聯系中西商界,又在漢口北郊張公堤內,辦起了一個萬國體育運動會,通稱萬國跑馬場,均次于西商和華商跑馬場。又因遠離市中心,交通不便,營業(yè)比不上“西商”和“華商”,卻也掃除了“西商”那股洋氣,實行華洋平等相待。
隨著華商、萬國的并起,與西商成鼎足之勢,漢口的跑馬場數量,在全國各地市中首屈一指。
賭 賽 種 種
賽馬是跑馬場最大的活動,實際上是公開受到政府保護的大賭博。每年春、秋兩季進行,每季進行七天。春賽每天賽十多場;秋賽則為六七場。每季還集中舉行一次決賽,即香檳賽。
在每季賽馬前,跑馬場都要印發(fā)馬票、彩票,從中提成抽頭獲取大量傭金。
馬票,是在賽馬時當場出售,一日賽多少次,即出售多少次,當場有多少號馬,即出售多少號馬票。馬票又分“獨占”與“坐位”兩種?!蔼氄肌瘪R票,只有該號馬跑了第一才能得彩,將“獨占”馬號的全部售款扣除兩成傭金外,其余給獲得第一的馬票號數均分。一般名馬獲勝的成份較多,買該號馬票的人亦多,然而分得的彩金也就不多了。如寫上冷門馬跑了第一,買該號馬票的人少,因而獲得的彩金,可能多上幾倍或十幾倍。“坐位”馬票,所買之馬票號的馬跑出頭、二、三名,皆可得彩,也是將“坐位”票全部售款扣除傭金外,按頭、二、三號規(guī)定的比例分給持票者。此種馬票小彩的機會多,但所獲金額甚少。
彩票,為順序連號的票券,由賽馬會在賽馬前委托本市或外埠小商店、香煙攤、錢攤或經紀人兜售,給予手續(xù)費。開賽前收集匯總,統(tǒng)計實售號碼,于開賽之日當眾開彩。首先將所出售的號數,配以圓球上的刻號數盛入大銅鼓內,再以當日某次賽馬的匹數配搖。如當次有十匹馬參加比賽,即搖出十頭號碼,若該號跑出頭馬為頭彩,二馬為二彩,三馬為三彩,其余七個號碼均為小彩。彩金是將該次全部彩票售山的金額,扣除傭金外,再分給得彩者。其中頭、二、三彩分得70%,小彩分得30%。彩票又分小彩和香檳彩票。小彩票票面金額一元,每天開彩一次。香檳彩票票面金額二至三元,每季香檳大賽時開彩一次。由于發(fā)售時間長,地面廣,銷售額大,獲得頭彩者有時高達數萬元,但小彩的機會極少,不及萬分之一。
開彩以后,如果頭、二、三彩為某個攤點售出,這個攤點必大肆宣傳,借以招搖,進一步刺激財迷心竅的人參加賽馬賭博。那時漢口居仁門附近一個偏狹的小街口,有個“王祥發(fā)”的小雜貨店,平時冷冷清清,他那里售出的香檳彩票中了頭彩,店主人不惜花費,搭牌樓、結彩燈、敲鑼鼓、放鞭炮,大書特書“財臨旺地”,“頭彩在此”,引來了許多圍觀者,把個小街口擠得水泄不通。
每年春、秋兩季賽馬,跑馬場獲利甚豐,尤其是西商跑馬場,由于開辦早,設備好,號召力大,每年通過賽馬一項所得傭金,常在二三十萬元以上,如加其他各種營業(yè)收入不下百萬元。
馬力與騎師
跑馬場每季舉行賽馬,為了搞得有生氣能吸引人,除有合適的場地外,還必須有善于急馳的快馬和騎藝高超的騎師。據行家說:賽馬取勝,馬力占7/10,騎師技藝占3/10。
當時,準備參加比賽的馬,多由馬販子從張家口運來,好的售價千元,最低的一二百元,承包給有經驗的馬夫飼養(yǎng)和訓練。比賽前要經過賽馬會嚴格審查,合格后方準參加比賽。騎師更是經過十分嚴格的挑選,不分國籍,專業(yè)、業(yè)余都有,賽馬會認為符合要求者,始能參加賽馬。
在西商跑馬場,名馬如“波斯頂珠”、“巨狐”,都是英國人所養(yǎng)。名騎師有英國人何介德、奧地利人韋耀章,還有何國標、鄔志遠等,他們身強力壯,技藝高超,為養(yǎng)馬主所爭聘。在華商跑馬場,名馬有“永浩”、“神妙”、“人翼”等?!坝篮啤庇谙銠壻愔腥潍@得第一,被豎為“旗幟”。名騎師有何禮臣、陳采章、李大興、胡少庭等人。優(yōu)秀騎師在賽期中,一日數次登場,如獲得頭、二、三彩的勝利,馬主每次分別給以百元、數十元不等的獎酬。
每次賽馬開賽之前,跑馬場的管理人員都要在看臺前懸掛木牌,標明本次比賽賓號馬、騎師姓名及其所負荷的重量、排列的號碼和里程距離,讓些希圖中彩的人有所選擇地購買當場馬票。在競賽途中,買有馬票的人,死盯著自己所購馬票的馬號,加油聲、馬蹄聲,響成一片。
化腐朽為神奇
漢口跑馬大賭賽,自1905年西商跑馬場開場時起,長達四十余年。其間,1931年至抗戰(zhàn)前,武漢呈現畸形繁榮,馬賽進入最瘋狂的階段。武漢淪陷后,日軍統(tǒng)治一切,經濟枯竭,市民生活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賽馬活動始趨冷落,勝利后又曾死灰復燃。在這漫長的歲月里,盛熾的賽馬大賭賽,引誘許多市民財迷心竅,不務正業(yè),走上了邪路。許多人逃不脫“久賭必輸”的規(guī)律,傾家蕩產、淪為盜賊。為禍之烈,罄竹難書。
1949年武漢解放,西商跑馬場從英國人手中交回給中國人民,華商、萬國兩個跑馬場自行關閉,這幾個吸血的大毒瘤,得到了徹底的根治。
現在,解放公園、曙光幼兒園和一排排高層住宅樓,在原西商跑馬場舊址上建設起來;現同濟醫(yī)科大學及其附屬醫(yī)院,矗立在關閉了的華商跑馬場場地之上;而在萬國跑馬場的原地,一座座工廠、商住樓拔地而起,呈現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聞人聚焦回憶抗戰(zhàn)時期的吳國楨先生(轉載《湖北文史》第七十五輯,本文作者肖志華、施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