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首義與黎元洪
辛亥(1911年)八月十九日(公歷10月10日)夜,武昌起義是由群眾急迫發(fā)動,非某一部某一人能擅其功。假使無工程營首先開槍,亦必有他之部隊開槍。蓋因機關(guān)破露,名冊被抄,彭(楚藩)、劉(復(fù)基)、楊(洪勝)三烈士遇害,大家認為發(fā)動是死,不發(fā)動亦死;同是死,不如發(fā)動,還可求生。所以工程營一開槍,他部隊皆同時響應(yīng)。又假使總督瑞徵不逃,統(tǒng)制張彪不走,捍一形勝之地、與革命者堅持一拼,待到天明,情勢如何,尚未可料。因其一逃一走,失卻頭腦。革命方面以協(xié)統(tǒng)黎元洪素得軍心,臨時請出為首。倉猝之際,眾有所歸,目標遂定,此非預(yù)所計議而推戴。說句迷信話,殆天意也。
黎既被迫出面,危不自安,迨至各省響應(yīng),群情依附,大非黎之所料。黎出面之初,對于首義諸人,一切喏喏連聲。首義諸人以黎由彼等擁出不知重視,只顧互鬧意見,給黎以難堪,由是官僚乘機而入。
當都督府初成立,所用秘書皆只工于露布草檄,不善于官牘文字。有廣濟縣舉人饒漢祥,由福建候補歸來,衣衫藍縷,由督府秘書彭漢一介紹效力。眾以其熟諳公文,亦遂迎之。初為秘書,文筆生色;繼任秘書長,用其旖旎悱惻之詞藻,為黎四方通電,增高聲價,黎極喜悅。且以秘書長之地位,旦夕與黎接近,殷勤應(yīng)答,更得黎之歡心。饒窺黎之不快于首義諸人,乃施用挑撥離間,并勾聯(lián)袁世凱門下之劉承恩等,使袁黎相結(jié)合,首義諸人還不覺察警惕,還在與黎相齟齬。黎遂索性倒入袁之懷抱,借袁以殺起義有功的張振武、方維二人;借袁以解散湖北軍隊四師。袁世凱野心勃勃,正樂于黎之就范;黎既就范,可以對于民黨為所欲為。癸丑(1913年)長江流域討袁失敗,以黎在湖北為袁用也。袁之敢于僭謀帝制,以黎入北京受其羈縻也。但是袁封黎為武義親王,為嵩山四友,黎皆不受;浙江巡按使屈映光代其稱臣,且能面唾??芍^良心未死,大節(jié)不虧。
及至袁死黎任大總統(tǒng),對于湖北首義人物,尚能分別安插,并且說有飯大家吃。首義人物,亦覺得此前對黎應(yīng)付不善,致鑄大錯,彼此皆有悔心。正欲有所計議,而政潮發(fā)生,風云變色,蓋因內(nèi)閣總理段祺瑞剛腹自用,其秘書長徐樹錚才氣自逞,與黎之敦厚性情,極不相容。復(fù)以內(nèi)務(wù)總長孫洪伊去就問題演成府院沖突,演成督軍團會議,由督軍團會議,演成張勤復(fù)辟。黎避位去天津,通電有云:“墮溷之花”,國人譏笑。在天津下令委李根源為內(nèi)閣總理,李雖未組流亡內(nèi)閣,而事后為其母夫人作墓碑,猶署此官銜。同時康有為于復(fù)辟之際,宣統(tǒng)賜以頭品頂戴、弼德院副院長,康亦列此官銜于其母夫人墓碑。榮乎辱乎,此亦仁智各有所見。
當黎元洪為大總統(tǒng),北京小報記者稱湖北有三杰:大總統(tǒng)黎元洪、伶界大王譚鑫培、名妓小阿鳳,都是湖北籍,都是湖北黃陂縣人,亦湊合巧矣。相傳黎出生是私生子,因為其父年近五旬無嗣,一日清晨牽牛犁田,見田邊遺一嬰兒,溫溫有氣,抱而歸家,交妻撫育。以至成長,初學(xué)海軍,繼入陸軍,在清末作到混成協(xié)統(tǒng)紅頂花翎,民國作到大總統(tǒng)稱元首。如果是私生子,亦靈秀所鐘。雖無功德于民要,亦歷史過程中不可抹煞之人。
首義第一槍究竟是誰
辛亥八月十九日武昌工程營首義,究竟開第一槍者是誰?有人說是開第一槍者已被當場處死,熊秉坤見勢不祥,接開第二槍,遂轟動全營。因真正開第一槍者已死,無人出而爭功,就落到熊秉坤身上。
1913年討袁失敗,黨人紛紛亡命日本,我與熊秉坤在東京神田區(qū)九段坂下辰實館同住一房約四月之久。彼此窮蹙,每每一枝香煙,戴成兩半各吸半段,吞吐煙霧大有余味,因之窮蹙中無話不談。談及起義時之首先開槍,熊謂聽見怒吼就即開槍,亦顧不得誰是第一。斯時亡命東京之革命黨人,鄂省軍籍很多,亦都認為熊是首義先開槍者,但不一定是第一槍;熊亦未以第一槍自居。
熊之亡命窮蹙,孫中山先生并未加以重視,還是黃克強先生念其為首義軍人,給以安慰,送以日鈔50元,熊喜形于色。嗣因?qū)O黃鬧分歧,黃先生離日赴美,熊與我由田桐介紹同去癈町區(qū)靈南坂孫先生寓邸填寫中花革命黨誓約。田桐邀我住芝區(qū)琴平町大田寓辦理孫先生來往函牘;熊仍留辰實館,尚不能直接見孫先生,遇有請求必奔走于居正、田桐二人名下。假使是第一槍首義者,孫先生何致待遇冷淡?及至1916年廣東成立大元帥府,仍是待熊冷淡。
然又何以孫先生作自敘而言熊是武昌首義第一槍,則因?qū)O黃分裂后有人指武昌首義不是孫先生所策動,甚至說孫先生播越海外,根本未預(yù)見湖北事。孫先生為杜悠悠之口,而以熊秉坤曳裾在身邊,所以作自敘,硬性認定熊是由其策動,在辛亥武昌首義開第一槍。仿佛人證俱在,非他人所能訾議。因為孫先生硬性認定,熊遂坦然以第一槍自居,湖北首義人物背后多有奚落。茲特據(jù)實記載,留待編史者參證。
孫武名字是影射
辛亥武昌首義以孫武、蔣翊武、張振武三人最露頭角,稱為“三武”。孫武名字是影射孫文。辛亥四月我見胡瑛于武昌府獄,胡氏云:“海外革命機關(guān)是同盟會,首領(lǐng)是孫文,字逸仙。因其在日本寓次學(xué)日本人習俗,掛中山方小木牌于門口,同志來往甚眾,咸稱為中山先生。頃聞外間傳說孫文有個弟弟叫孫武,字遙仙,來武漢主持革命,囑我到漢口《大江報》詢問詹大悲是否有此事。我去問詹,詹莫明其妙。隨后詹告我曰:“是為便于號召革命者所影射”。猶之香鋪中有謝勝蘭出名,就有謝勝蘭冒充兄弟行。此不足深究。嗣而辛亥首義成功,孫武怕同志揶笑,直稱孫堯卿而不稱孫遙仙。
孫武個人祿位野心未能如其愿,轉(zhuǎn)而與同鄉(xiāng)地皮大王劉歆生爭財產(chǎn),鬧得兩敗俱傷;又與一般落伍軍人結(jié)成“將軍團”,企圖在北洋軍閥中染指于湖北財富,鬧得聲名狼籍。當日本人在華北利用殷汝耕倡冀東自主、掛五色旗,以孫武為辛亥武昌首義人物拉作幫手,就于掛五色旗有根據(jù),具幣帛相招。孫武受其聘,且應(yīng)允組黨,只因殷汝耕畏懼孫武不聽調(diào)度,虛與敷衍。孫武窺其情,知不足以有為,僅僅受其顧問經(jīng)費。及至冀東政權(quán)發(fā)生變化,孫武失卻顧問經(jīng)費之收入,病死于北京。汪精衛(wèi)之南京偽政府曾經(jīng)對孫武下令表揚,給以恤金。其子孫剛親到南京具領(lǐng)。
政治人才宋教仁
宋教仁,字鈍初,筆名漁父,湖南桃源人,為民國初元之政治人才。運用手腕,取消同盟會,成立國民黨。身入北京為農(nóng)林總長,窺探袁世凱虛實。國會創(chuàng)興,主張政黨內(nèi)閣,欲自任總理。袁世凱忌之,用內(nèi)務(wù)總長趙秉鈞謀刺殺宋于上海滬寧車站。
趙秉鈞為袁之智囊,對于革命人物,當謂“孫中山英而不雄,黃克強雄而不英,余子碌碌無足介意”。惟于宋教仁,則譽為“江左夷吾”。且向袁曰:“若是宋之政黨內(nèi)閣成功,只有認君入甕。”因之袁有死宋決心。宋氏一死,而有南京討袁興兵,刺宋之兇手無一漏網(wǎng),甚至設(shè)計之趙秉鈞亦被袁毒斃以滅。民國以來之暗殺案件,未有如宋案兇手之徹底消滅者。
宋在北京住西直門外三貝子花園,用有秘書二人:一為浙人陳乙白,字大化;一為湘人劉白,字耕鹿。我因革命與宋氏稔,二人與我均相契。自宋死后,二人不得意。陳抑郁以歿,劉則走峨嵋學(xué)道。劉曾寄予書曰:“處世貴含蓄不露,宋公傷于露才楊己?!庇栌?946年游北京三貝子花園,撫摸宋氏所手植之樹,黯然傷懷者久。
中華革命黨陳其美
癸丑(1913年)討袁失敗,黨人紛紛亡命日本。孫中山、黃克強兩先生亦先后抵東京,孫住癈町區(qū)靈南坂日友頭山滿家;黃住小石川區(qū)崎町日友平山家。孫先生遇著黨人就說:“本人若到南京主持軍事,決不致敗績?nèi)羰侵?。都因你們不聽我的說,你們以后要跟著我走,才有光明前路。”言下,一若肝火甚旺。因之一般亡命黨人,皆私相告,語孫先生脾氣很大。先是黨人嘗言,孫先生是革命理論者,黃先生是革命實行者。孫先生不服此言,特提出示意。此時組織新黨重行革命,是大家所同意。惟應(yīng)如何組織,須待孫、黃會商決定。
陳其美以胃病住日比谷公園對面胃腸病院,時與孫先生見面。認為組織新黨,若仍然孫正黃副,則陳永被抑壓,亟欲將孫、黃變?yōu)閷O、陳。力言于孫曰:“如組新黨,應(yīng)由先生獨自作主,無論何人皆應(yīng)服從先生,統(tǒng)一事權(quán)不得稍有制肘;如需錢用,在滬籌款有把握?!睂O先生對于國內(nèi)革命欲自顯身手,聽其言中肯,欣然許之,遂定議組織中華革命黨。以革命為號召,凡入黨者填寫誓約按捺指印。誓約中有“服從孫先生再舉革命”字樣。黨人中有認為服從個人近于專斷且置黃先生于何地,發(fā)生激烈爭辯。孫先生見爭辯者不休,對于主張改“服從”為“附從”允許斟酌,陳其美堅持不肯改。
適逢在上?;I有一筆款項,分給流亡黨人。黨人于窮困中見有錢,認為孫也好,黃也好,橫直都是領(lǐng)袖,因之踴躍填寫誓約。中華革命黨于以成立。雖是孫先生任總理,而大事須問陳其美;陳任軍政部長不啻為副總理。黃克強先生觀此情形,認為孫先生組黨事前事后皆不與之商議,留在東京,作用不大。只有出走美國,聽由陳其美主持。
陳氏手段辣,工于向上海富商挾持籌款,又性喜風流。辛亥起義任滬軍都督,出入平康北里,報紙多載其艷跡,稱為風流都督。到東京后,日友請其寫字,即揮筆寫“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亻幸名”。當其住在胃腸病院,我每晚必去探視。在閑談中,陳所發(fā)議論最使我難忘懷者有三點:其一,他說機會是人造的,隨時皆有機會,如果呆頭呆腦等候機會,這是庸人;其二,他說過去出名人物并非有特殊本領(lǐng),只因機會湊合,遂致出名;其三,作事要有勇氣,當干就干,不能疑慮多端。他說話的神態(tài),表示人要毒辣,笑我性情庸碌,終其身恐無成就。今果然矣。
但是孫先生創(chuàng)立中華革命黨費盡心血,為培植黨中人才,商請日友法學(xué)博士寺尾亨開辦政法學(xué)校,更聘日本有名政法學(xué)者任教授,使黨人文籍者聽講;又商請日友陸軍大佐森川茂開辦大森學(xué)社,延聘日本有名軍事家任教授,使黨人武籍者聽講。并鼓勵各同志多上圖書館看書,多訂閱報章雜志,多研究中國內(nèi)情。惜我貪玩,沉湎于東京酒色,負此光陰。其時孫先生尚未與宋慶齡結(jié)婚,由民黨老人代作家庭調(diào)解,其子孫科無所可否,其女孫麗、其婿載恩賽則有異議,經(jīng)調(diào)解始無事。
孫黃分裂及對立
癸丑(1913年)討袁失敗,孫、黃兩先生亡命東京。孫先生初未公開反對黃,黃先生亦未公開反對孫。孫先生欲組新黨革命,假使陳其美兩邊拉攏不自起野心,孫黃不致分裂;又假使胡漢民本著舊交,兩邊勸導(dǎo),不自抱消極,孫黃亦不致分裂。無奈可盡言者不盡言,不能盡言者從而推波助瀾,播弄是非,裂痕因之造成。
自黃先生出走美國,張繼、李烈鈞赴法,柏文蔚、白逾桓赴南洋,留在東京之亡命黨人不入中華革命黨而觀望于黃先生者,如李根源、覃振等另組歐事研究會,并由黃先生資助章士釗辦《甲寅》雜志作言論機關(guān);中華革命黨則辦《民國》雜志,名雖胡漢民主持,暗實戴傳賢主編。因之孫、黃顯然對立。在歐洲之汪精衛(wèi)、吳稚暉諸人寫信到東濂加以嘲笑。陳其美認為革命障礙,致函黃先生勸其合作。函稿是由邵元沖起草,朱執(zhí)信潤色,詞句有古文風(全文載《孫文學(xué)說》中)。黃先生接信后,原欲作復(fù),以左右批評陳之來函有教訓(xùn)口吻,遂置而不答。
中華革命黨之著手組織,胡漢民曾主張以孫先生為總理,黃先生為監(jiān)理;孫仍然赴歐美聯(lián)絡(luò)外交,所有內(nèi)地革命,交由黃負實際責任。孫先生不愿,陳其美更反對。胡見此情勢,遂避居日光香根等地,沉默無言,而居正、謝持等力促中華革命黨成立。自護國軍起,中華革命黨到處發(fā)難,居正能在山東濰縣成立司令部,蔣介石為其參謀。蔣好嫖,動輒扯款,居頗厭煩。嗣后蔣之幽禁居,是報此夙恨。
黃先生于護國之役由美返滬,助李根源、程潛等興兵。未幾,黃先生病故。孫先生深致挽痛。黨人向在東京所組織之歐事研究會至此以黃已死改組為政學(xué)會,上?!吨腥A新報》為言論機關(guān)。政學(xué)會因原始與黃先生有關(guān)系,所以一貫反對孫先生。
廣東成立大元帥府經(jīng)過
當黎元洪去總統(tǒng)職,張勛復(fù)辟,段祺瑞馬廠誓師,成為混亂局面。孫先生擬赴浙江護法,以聯(lián)絡(luò)之軍隊反覆變卦。適兩廣巡閱使陸榮廷宣布自主,遂約同海軍總長程璧光率領(lǐng)一部分海軍南抵廣州。海軍原有閩派、粵派、雜派之分,程譬光是粵人,第一艦隊司令林葆光也是粵人,副司令溫樹德是浙人,向皆受閩派歧視,所以能帶領(lǐng)粵派、雜派一部分海軍南下。同時,國會議員亦因蹙蹙靡靠也樂于南下。成立非常國會,選舉孫先生為大元帥,建立帥府于廣州南岸士敏土水泥廠?;浫艘允芄疖妷浩?,對于帥府及國會議員深表歡迎。并于國會議員設(shè)招待所兩處:海珠招待所和回龍寺招待所,床帳飲食,一應(yīng)俱全,按人月送亻夫馬費100元。愛風流者,每于夕陽西下,徘徊漫步于珠江堤畔,與珠娘打情罵俏。更有沉迷于紫洞艇詠賞風味,為外省所無。詩人劉大同作有《嶺南吟》百首,噲炙人口。
帥府建立伊始,由當?shù)伛v粵師長李福林派兵護衛(wèi)。省長朱慶瀾知不容于陸榮廷地位難保,又知孫先生急需軍隊作實力,乃趁機會送順風人情,撥交孫先生省防軍20營,孫先生委陳炯明統(tǒng)率。
孫先生之任大元帥,陸榮廷原不愿意。陸人宣布自主,其目的在取得湖南;若北遷能委以湘粵桂巡閱使,就可安然無事。因為目的無從達到,又欲挾孫先生以自重,見帥府聲勢赫赫,極為不安,只有囑其部屬暗中制肘。廣東督軍陳炳坤是陸之心腹,對帥府處處施加阻礙,經(jīng)粵人群起反對,由陸榮廷委莫榮新為督軍。莫于就職時,曾拜謁孫先生表示服從,但對于所撥交之省防軍20營軍餉則積壓不發(fā),再三交涉亦無效。孫先生憤怒之下,于1918年陰歷正月初四清晨,登永豐艦炮擊觀音山督署,以示懲戒。當炮擊時,督署參謀長郭椿森主張還擊,財政廳長楊永泰謂若還擊,必有死傷,易惹起大問題,不如處以鎮(zhèn)靜,托人調(diào)解,另用手腕應(yīng)付。莫榮新聽其言,請商團團長陳廉伯出面調(diào)解,孫先生亦不欲為已甚,坦然返府,態(tài)度自若。所有省防20營軍餉,仍由督署清發(fā),但須以離省為條件。適福建有事,遂開往福建,由是有粵軍之名。
我此時充帥府秘書兼《珠江日報》編輯?!吨榻請蟆肥堑彳娝k。滇軍是護國討袁時由李烈均帶來,帥府倚若長城,加委滇軍師長張開儒為陸軍部長,加委張之秘書長崔文藻為交通次長兼陸軍次長。
滇人李根源由陜西脫險,轉(zhuǎn)津來粵,有政治欲,由楊永泰、郭椿森聯(lián)結(jié)引薦于莫榮新接統(tǒng)滇軍。李根源手腕敏捷,一夕而逮捕張開儒、槍斃崔文藻,心目中無所謂帥府和孫大元帥。當李任粵贛湘邊防督辦兼南韶連鎮(zhèn)守使駐節(jié)韶州,冠蓋絡(luò)繹,隱然為重治重心。因之有北徐(樹錚)南李之稱。章士釗游韶州,題李之客亭為“大樹軒”,譽李為東漢馮翊。
1919帥府改組為軍政府,由岑春萱主持,列孫先生為七總裁之一。孫先生在上海著《孫文學(xué)說》問世。綜計帥府成立約一年有余,扼于軍閥與政客,絲毫無進展,惟撥得省防軍20營,改稱粵軍駐閩,在軍事上樹有基礎(chǔ)。嗣后粵軍回粵,創(chuàng)造新局面,皆由此而變。
章太炎、唐繼堯、陸榮廷
章太炎為近代國學(xué)大師,清末同盟會在東京刊行《民報》,太炎主筆政。民國建立,袁世凱委太炎為東三省籌邊使;以學(xué)者風度,不善作官,內(nèi)外受沮;對袁頗加指摘,被袁幽禁于北京;袁死才得勿恙。
國會非常會議在廣東舉孫先生為大元帥,舉廣西陸榮廷、云南唐繼堯為元帥,以陸氏處有桂、粵;唐氏處有滇、黔,兵權(quán)在握,不能不崇其名號。孫先生就職后,陸、唐無表示,派馬君武赴桂、章太炎赴滇觀動靜。太炎為帥府秘書長,不樂于案牘,自亦愿往。唐氏在云南沾沾自喜有夜郎風。
太炎游說不行轉(zhuǎn)而赴四川走鄂西,與鄂省唐克明、藍天蔚、吳醒漢諸人相周旋。諸人皆辛亥首義人物,在鄂西主持護法軍事,與太炎尚能言談。其時柏文蔚任軍事指揮,笑謂太炎曰:“先生乃當代學(xué)者而非政客,何必不在名都講學(xué)而乃于山陬僻壤講政,是豈鄭康成所應(yīng)有。”太炎亦笑曰:“講學(xué)是教人,講政是救心。今四方多故,應(yīng)以救人為急。”嗣因軍事頻繁,鄂西糧秣不繼,地方發(fā)動神兵鬧事,太炎創(chuàng)猝走滬。臨行致函于師長吳醒漢云:“星火極昌燎原,不能誦孝經(jīng)退賊,君等好自為之?!毙褲h未加注意。卒因神兵狂涌,醒漢腦袋被刀傷,手指被斧削,死而復(fù)生。事后研究神兵起源,全因人民不堪軍事?lián)?,被逼而起,不過托以神兵為名。
太炎尋常不修邊幅,喜吃赤豆,在鄂西所書篆文對聯(lián)甚多;對于國民黨老人,最瞧不起吳稚暉、張靜江之流;更鄙視蔣介石為流氓得志。其門徒恐其賈禍,勸其韜光養(yǎng)晦,遂赴蘇州講學(xué),間或?qū)W韓文公作詩墓文,文不留稿。一代學(xué)者,就此以終。
我于民國9年、10年在上海偕吳醒漢訪太炎數(shù)次,見其滿口浙江土音,手摸腳指丫不輟,書籍狼藉滿地。暗笑為此完全是學(xué)者神氣,無怪處世多觸忤。
唐繼堯字癉賡,1883年生,云南會澤人。清末留學(xué)日本,士官,回滇任軍中管帶。辛亥起義出兵援黔,任貴州都督,轉(zhuǎn)云南都督;袁世凱竊國,能延納蔡鍔、李烈鈞護國討袁,斯亦健者;民國以來,與山西閻錫山同稱,地位長久。
惟唐以僻處云南,受左右之恭維拍捧,養(yǎng)成尊大慣習,出入用儀仗,有小朝廷風味。假使生在長江流域,得人夾輔,幫助孫先生作革命骨干,必可縱橫馳騁,作一番大事業(yè)。因唐之性情聰明,舉動亦安詳和藹,對人談話使人印象愉快;所惜牡丹缺少綠葉,形成隗囂一流。雖是滇軍蹤跡遍及黔、桂、粵、蜀、陜、鄂諸省,然而滇軍所至,只聞戰(zhàn)威,不聞得民心,結(jié)果遭受失敗,落得云南民窮財盡。
當孫先生崩逝于北京,唐想乘機就副元帥撿便宜,而時不許可,徒留話柄。其本身亦因內(nèi)部生變,終于民國16年怏怏以歿。
我曾旅居云南兩年,頗悉底蘊。見其為欲囊括巴蜀、宰割百粵,軍勢浩大,濫發(fā)富滇銀行紙票,濫造廣東銀毫,嘆為是只顧前攢,不顧后路,無不失敗。結(jié)果均棄甲曳兵而返。此亦民國史上之污痕。
陸榮廷,字干卿,生于1859年,廣西武鳴人。少壯時專在云南與廣西邊境之湄公河搶劫為生,安南之法國人來往受其害。陸每次搶得財物皆裝載于譚浩明船上——譚此時攜妹在河下蕩船,利裝黑貨。陸與譚來往既頻,漸與譚妹有染,遂成婚。岑春萱任兩廣總督,受法國人責難,恐惹出外交上糾紛,曲意對陸招安,給以官職。入民國后,陸之官運亨通,風云聚會,擁有兩廣地盤,向與其同伙作強盜之譚浩明、陳炳坤、莫榮新等皆為疆吏。
陸無問鼎中原之野心,只欲并吞湖南,聯(lián)湘粵桂為一氣。兩次命譚浩明出師湘省,皆敗折而返,陸有余恨。以后新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屢次垂涎于湘,亦是不得逞。推而上之,太平天國亦是不得志于湘。敵偽期間,日本人更是望而卻步。湘省民氣屹然,誠足自豪。
陸榮廷不喜用外省人,亦不辦文武學(xué)校,部下無謀臣策士,弄去弄來,總是舊角色。中間雖曾一度與歐學(xué)會之李根源等接近,而不全聽李根源等主張。嘗對人言:“別人講兵書戰(zhàn)策打仗,我不講兵書戰(zhàn)策也是打仗?!逼渌枷脲d蔽可想。當孫中山先生以大元帥名義派馬君武赴桂,馬以鄉(xiāng)誼向陸氏大義晉言不為接受。此時桂人稱陸為老帥,或曰干老,或曰武鳴;至今則稱為老桂系,以別于李宗仁、白崇禧之新桂系。
陸在龍州、南寧、桂林、武鳴等處皆有住宅,其性喜水,住宅皆建筑于水中,無水亦必人工挖土灌水,通以木橋。我曾于1924年4月與吳醒漢在其龍州住宅寄宿10日。據(jù)陸之守宅老仆云:“陸有特長,凡所施為,必預(yù)于先夜逐條寫出審定,不臨時張皇摸索。”其子榮光不能繩繼媲美,以金錢被部下暗殺于滬。其他之譚浩明、莫榮新等亦皆以金錢死于非命。陸失敗后,亦曾走滬,最后仍歸死于桂得善終。
政學(xué)會與岑春萱
清末慈禧聽政,岑春萱與袁世凱皆邀寵幸,并駕齊驅(qū)。民國成立,袁氏為大總統(tǒng),岑則孤寂寡聞,受袁氏奚落,心有未甘。乘護國之役建都司令部于肇慶,梁啟超為都參謀長,李根源副之,殆亦對袁氏消恨吐氣,軍事告終。梁啟超以蔡鍔赴滇,岑春萱到肇慶,皆由其策動隱患,自負為討袁功高。岑春萱以本身下臺無著落,年老仍屬熱衷,時與李根源輩酬酢。李根源是政學(xué)首腦,既已接統(tǒng)駐粵滇軍,知陸榮廷不悅于孫先生之大元帥,建議擁戴岑春萱。陸為岑之舊部,不能反對。岑此時樂于有人抬捧,政學(xué)會此時樂于有人作其幌子,遂定計改大元帥府為軍政府,設(shè)七總裁以岑春萱為首席,以廣州農(nóng)事試驗場為府址。
岑氏派頭甚大,官樣十足,仍有清末制臺大人神氣,遇紳耆和官吏拜見,須口稱大帥,折腰請安。清末大吏入民國不改派頭,惟岑春萱與周樹模。周為湖北天門人,曾任黑龍江巡撫,面如泥塑城隍,與徐世昌私交極篤。徐任大總統(tǒng),委周為平政院長。周在北京住家,面前置有蒲團,披以紅緞,凡欲向其求差事、求保薦,必須下跪磕頭,此老于北京者所深知。岑春萱亦猶是也。但岑氏于政學(xué)會諸人,倚若左右手,對李根源尤加禮貌。當政學(xué)會躊躇滿志,吳佩孚在衡州通電有云“北有安福(即安福系),南有政學(xué);一丘之鱉,厥罪維均?!眹隧t之。
李根源接統(tǒng)之滇軍,原系李烈鈞于護國討袁由滇帶粵。根源既奪取軍權(quán),處處對烈鈞提防。烈鈞初不介意,后見根源氣焰逼人,憤而由廣州走從化而至始興之滇軍旅部。根源派隊沿途堵截,欲殺烈鈞。駐在始興之滇軍旅長楊益謙,左袒烈鈞,聲數(shù)根源罪惡。根源請岑春萱到韶州,電烈鈞調(diào)解。桂系陸榮廷、莫榮新等正樂于滇軍分裂,減少肘腋之患,聽由岑氏調(diào)解。由是滇軍附從根源者改稱海疆軍,調(diào)駐雷州、瓊州;附從烈鈞者,仍稱滇軍,調(diào)駐湖南郴縣。此為1919年有名之二李分家。我在根源戎幕充當文牘主任,所以知其詳。
此時陳炯明率帶赴閩之粵軍,已經(jīng)擴充訓(xùn)練成為勁旅,開拔回粵,粵人眾口歌頌。桂系軍隊節(jié)節(jié)抵抗失利,調(diào)李根源之海疆軍援助,亦是在河源一戰(zhàn)而潰。桂系既莫保,因之軍政府于1920年瓦解冰消,政學(xué)會諸人與岑春萱奔逃而至香港。岑春萱就此消逝。其子岑德廣于敵偽期間,曾至南京擔任賑委會職務(wù)。
陳炯明叛變原因
陳炯明,字兢存,1878年生,廣東海豐人。清末參加革命,民國討袁護法均有功。孫中山先生素重之。在大元帥期間,令其率粵軍赴閩。粵軍回粵后,軍權(quán)由兢存統(tǒng)率,政權(quán)由孫先生委人負責。孫先生被選為非??偨y(tǒng),組織大本營?;涇姷诙婇L許崇智想奪取兢存總司令地位,日在孫先生左右媒蘗兢存之短,孫先生信許為心腹,懷疑于兢存。適胡漢民亦因私事對兢存不快,亦向?qū)O先生晉毀言,孫先生乃有孟母投梭之起。兢存拂然于懷,未有以辯。其部屬親信窺兢存意旨,從而分立門戶,增添是非,嫌隙由是日起。又兼之師長鄧仲元、省長廖仲愷先后被暗殺,訛言迭起,議論龐雜,孫、陳隔閡劃若鴻溝。
兢存憤而回惠州家鄉(xiāng),吳稚暉、居正、張繼等奔走調(diào)停。孫先生表示只要兢存寫悔過書,一切均可諒解。兢存本有允意,而其部屬如師長葉舉、洪兆麟榮堅決反對,尤以葉舉最激昂。在僵持中,孫先生表示不過問廣東軍政權(quán),提師出桂,轉(zhuǎn)而北伐。師之先鋒,已指向江西。孫先生回廣州稍憩,而兢存之師長葉舉率兵圍攻總統(tǒng)府,孫先生蒙難無恙。
在葉舉以下犯上雖是兢存不在廣州,而葉舉敢于發(fā)動,說者謂兢存必已于事先知其情。猶以趙盾本未弒齊君,因其逃未出境,則認與弒君有關(guān),所以太史董狐直書曰:“趙盾弒齊君?!本ご嬷环Q為叛變,亦若是焉。
出此意外,兢存通電下野,宣布將軍隊交李烈鈞,駐札粵贛邊境。烈鈞因種種困難不易調(diào)度,仍演成孫陳相爭。當兢存的師長葉舉占領(lǐng)廣州,接近孫先生之許崇智于皇迫中仍走福建。
斯時段祺瑞之秘書長徐樹錚亦在福建,則因段之皖勢力被吳佩孚北上打垮,徐樹錚欲依福建督軍李厚基、師長王永泉謀再起。李厚基貌合神離,徐氏則托庇王永泉著《建國》一書,發(fā)揮政論,內(nèi)容平淡。當其在北京叱咤風云,以為才智不可一世,及其在福建窮途蹙蹙,一愁莫展,信知機會不可久邀,權(quán)勢不可久竊,無功德于民而為人民所棄宜矣。
許崇智等到福建,欲聯(lián)合徐樹錚等而有為,以李厚基、王永泉亦有爭端,難于安身。適滇桂軍乘虛襲取廣州,驅(qū)走葉舉,歡迎孫先生由滬回粵,重立大本營,于是許崇智等回廣州。
當葉舉圍攻總統(tǒng)府竊據(jù)廣州,孫先生電調(diào)北伐軍隊兼程返旆靖難。葉舉恐難對敵,暗與駐廣西境內(nèi)之滇桂軍勾聯(lián)。滇桂軍始而利用其接濟,繼而乘廣州空虛,驅(qū)走葉舉。孫先生回粵后,欲藉滇桂軍消滅陳炯明勢力,深相倚靠。但滇桂軍各自霸占地盤,包攬煙賭;在財政上只顧收入,不顧支出;還向大本營逼索軍餉,趾高氣傲。孫先生苦于應(yīng)付,拍賣廣東公產(chǎn),曾對滇桂軍將領(lǐng)云:“我不惜犧牲廣東,只要你們對得起廣東父老?!钡堑峁疖娎么蜿惥济鳎韵?qū)O先生要錢。要一文則打一文的仗,要兩文則打兩文的仗,仿佛是在做生意。加以孫先生拍賣公產(chǎn),其子孫科任廣州市長,請人化名投標,居間取利,粵人責難四起。孫先生內(nèi)外交感,曾憤而以頭撞柱。
兢存失敗后,潛居香港,身無余資,一度偕白逾桓走天津觀望形勢。鑒于日本人狼子野心,軍閥孫傳芳等毫無遠略,旋即他手。有人勸其與日本合作,謀華北新局面,兢存嘆曰:“已經(jīng)冒叛變之名,何能再冒漢奸之名?!笨芍^善于晚蓋。(轉(zhuǎn)載《湖北文史》第七十五輯,本文作者岑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