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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犧牲前后紀(jì)實

2014-09-15 21:4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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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6年夏天,蔣介石背信棄義,撕毀政協(xié)決議,發(fā)動全面內(nèi)戰(zhàn)。昆明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這個暑假里,西南聯(lián)大正在復(fù)員遷校,教職員和學(xué)生在陸續(xù)分批北上。
   外面早就傳說,聯(lián)大學(xué)生一走,反動派就要下手了。前些時候。國民黨已把憲兵乃團調(diào)到昆明。我憂心忡忡,好幾次催一多早點走,他總是說:“事情沒有完,怎么好走?得把工作安排好,現(xiàn)在還沒有人來接手?!蔽医辜钡卣f:人都走了,特務(wù)要下毒手,怎么辦?他笑了一下:“他要殺你,到了別處也一樣殺。”那時,一些同人趁聯(lián)大搬遷動亂之際,到國外講學(xué)去了。一多也接到了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xué)的聘請。有的教授敦勸并約同行,一多不想離開多難的祖國,他說:“北方的青年也許還需要我?!?BR>7月11日早晨,聯(lián)大最后一批學(xué)生離開了。當(dāng)天晚上,反動派就伸出血腥的魔爪——李公樸先生被暗殺了。消息傳來時,一多正患感冒,發(fā)著燒。他萬公悲憤,帶病趕到醫(yī)院。這一天,他很晚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由于過度的悲痛和一天的勞累,臉色蒼白。我遞了一杯熱茶給他,我們誰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他才沉痛地說:“公樸死得光榮,公樸死得光榮!”

    李先生被暗殺后,昆明城里風(fēng)聲鶴唳,人心惶惶。傳說黑名單上第二號使是聞一多。許多人都為一多擔(dān)心。早在去年“一二·一”慘案時,特務(wù)就揚言要以40萬元收買一多的人頭,近來,這類流言更加猖獗。近日樓、大東門、云大圍土羊等處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許多反動壁報,對一多進行攻擊誣蔑,叫他“聞一多夫”,說他是“共產(chǎn)黨的尾巴”,說他“組織暗殺公司”等等。不少同志都勸一多不要外出。有的好心朋友還拿來一套西裝,勸他化妝躲避。但他毫無懼色地說:“死,并不可怕?!彼麘阎鴿M腔悲憤,比往常工作得更緊張。那些天,他從早到晚在外面奔走,就是回家來吃飯時,也很少說幾句話。孩子們也感到了形勢的嚴(yán)重,比平日沉默得多了。

    李先生被暗殺,使民主力量受到很大的打擊,活動遇到了嚴(yán)重困難?!睹裰髦芸飞邕@個進步力量活動的據(jù)點,也沒有人敢去了。周刊社有的青年眼看工作就要被摧垮,不知怎么辦好,來找一多。一多十分鎮(zhèn)定地說:’我去,不要緊,我去坐著!”后來,據(jù)揚明同志說,一多平日一進門,總把手杖掛起來,今天一進去,就柱著手杖坐著,心里當(dāng)然明白處境的危險,但很鎮(zhèn)靜。一些心神不定的人,一看見他坐在那里,那么沉著,也都鎮(zhèn)定下來。不少在外面偷看風(fēng)聲的人,也進來了。局面才逐漸穩(wěn)定下來?!睹裰髦芸繁緛硪呀?jīng)出不成了,他冒著生命危險,親自和同志們一起到處借鉛字,終于又堅持出了一期。《學(xué)生報》也克服了重重困難,及時編出了“李公樸先生死難專號”,一多親自寫了報頭,還寫了題詞:“反動派!你看見一個倒下去,可也看得見千百個繼起的!”

    在黑夜茫茫、人心惶惶的時候,一多和同志們一起,沖破白色恐怖,料理李先生的后事、向云南警備司令部抗議、突破新聞封鎖向全國控訴昆明的血腥暴行、揭露中國法西斯統(tǒng)治的猙獰面目……終日奔波在民主運動的第一線上。

    國民黨對進步力量的鎮(zhèn)壓更加緊了。大批憲兵警察,荷槍實彈,到處搜捕;便衣特務(wù)布滿了大街小巷。在這許許多多狼犬中,他們還派出了一個裝瘋賣傻的女特務(wù),直接闖到家里來恐嚇。這個女人有40來歲,一副黃里透綠的馬臉,穿一件灰白色的旗袍,下擺直拖到腳脖子上,干癟的身軀架著這件旗袍子,看上去象具僵尸,使人從心里感到憎惡。因為她這副形象,我們都管她叫“女瘋子”。以前,她就到好幾位進步教授家去糾纏過,也來過我們家,立鶴把她擋回去了。公樸先生遇害的第二天上午,她又出現(xiàn)了,聲稱要見聞一多。她左手拿著一本圣經(jīng),用右手的長指劃著圣經(jīng)上的一些段落,說:“聞一多,還不快懺悔,你的多是兩個夕字,你命在旦夕了?!边@天,一多不在家,她鬧騰了一陣,扔下一封恐嚇信。信上說,中國有大難,共產(chǎn)黨是壞人,警告一多不要跟著走,否則,多字是兩個夕字,命在旦夕了。署名是張柴靜一。
一多回來后,孩子們急忙告訴他這件事。他淡然一笑,把恐嚇信扔到了字紙簍里。
接連幾天,“女瘋子”天天來威脅。我們十分緊張。一多說是說:“怕什么?”為了防備萬一,每次“女瘋子”來,立鶴都去和她周旋,不讓她見到父親的面。因此,她對立鶴也恨透了。14日一清早,立鶴出門時,她堵在大門口以丟給他一封恐嚇信,信里威脅道:“如不悔改,你父子命在旦夕!”

    由于學(xué)校正在復(fù)員,西南聯(lián)大西倉教職員宿舍里一片雜亂,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收拾東西。拿不了的東西就擺地攤廉價出賣。那些日子,在大西門外,沿馬路兩旁都擺了一溜小地攤。教授家賣東西,是個新鮮事,很吸引了一些人。有些會做生意的小商小販,索性挑著擔(dān)子到宿舍里來收買。因此,院子里成天不斷閑雜人,出出進進,各種人都有,其中也有不少特務(wù)趁機混了過來。常常有人問院里的孩子:“聞一多啥個樣子?”“聞一多穿那樣衣裳?穿西裝還是穿中裝?”“聞一多可有胡子?”有一回,一個歪戴帽子、滿臉橫肉的人竟挑著擔(dān)子一直往屋里闖。

    連日來,這一連串的刺激,無限的擔(dān)優(yōu)、緊張,使我的心臟病更加厲害了。仿佛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整天壓在胸口,透不過氣來。一多每天在外面忙碌,他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我了。我見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加上未痊愈的重感冒,體力已經(jīng)有些不支了,但還是象一團烈火,熊熊地燃燒著。我忍不住向他懇求道:“你不要再往外面跑了,萬一出了什么事,這么一大家人,我的身體又是這個樣子,可怎么好啊!”他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現(xiàn)在好比是一只船,在大海里遇到了狂風(fēng)惡浪,越在這種時候,越要把住舵,才能轉(zhuǎn)危為安?!笔覂?nèi)很靜,孩子們都睡了,他的聲音不大,但是那么有力。

    這一夜我說什么也睡不著,一多的話,一直在我的耳邊響著。我知道,他曾經(jīng)為中國的黑暗現(xiàn)實感到多么憤懣,痛苦;他為了尋求真理,幾十年來,經(jīng)過怎樣迂回曲折的艱難歷程;而當(dāng)他找到了共產(chǎn)黨,看到了中國有光明和希望時,又是多么欣喜若狂。他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xí)黨送來的每一本革命書籍,勇敢地進行自我整風(fēng),把自己的全部時間和精力獻給了人民解放的事業(yè)。一多這樣一個知名的詩人、學(xué)者、教授,思想一經(jīng)轉(zhuǎn)變,就象一座禁錮了多年的火山爆發(fā)一樣,它的巨大轟響震動和搖撼著周圍的大地,它噴射出的巖漿燒毀著周圍的污穢垃圾。反動派對他是十分害怕的。他們曾經(jīng)用各種手段企圖阻止這座火山的爆發(fā)。

    國民黨教育部次長顧毓秀曾秉蔣介石的意圖,利用同學(xué)關(guān)系來信勸一多“收斂”,“勿受共產(chǎn)黨利用”,并要他去重慶“共襄大舉”。一多接到信后,非常氣憤,回信將顧大罵一頓。他們又利用我們生活困難,以“稿酬從優(yōu)”來誘使一多寫書反對進步文藝界,一多憤然拒絕。近來年,他們還不斷使用解聘來威脅,并且無恥地造謠和誣蔑。一多都處之泰然。相反,這幾年來,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他喊出的聲音越來越大,影響越來越廣了?,F(xiàn)在,他們圖窮匕見,企圖以恐怖手段來征服他了。他想起了去年12月1日,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了4位反內(nèi)戰(zhàn)、爭民主的同學(xué),一多含著熱淚,為4烈士寫下了這樣一幅挽聯(lián):“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并且親自送到靈堂去。這不僅是他送給烈士們的題詞,也是他自己的決心啊!他在《五四運動的歷史法則》一文中曾寫道“滿天烏云,高聳的樹梢上已在沙沙發(fā)響,近了,更近了,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來到,一場苦斗是不能避免的。至于最后的勝利,放心吧——有歷史給你做保證?!比爽F(xiàn)在就正站在這暴風(fēng)雨的前鋒,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的大無畏氣慨,迎接著這場苦斗。我覺得再也說不出第二句懇求的話來了。

    可是,想到了李先生的死,女瘋子,恐嚇信……我的心不禁又縮成一團。、14日晚飯后,我心里實在憋得難受,便來到潘太太家坐坐。潘太太是一多老同學(xué)的夫人,熱情,善于體貼人。他見我的憔悴樣子,很著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一多來找我了。他還是老毛病,回家來要是見不到我,就沒著落的,總要把我找到心里才踏實。就是工作時,也總喜歡我在旁邊坐著,潘太太一見他,趕忙說道:“瞧瞧你太太,成了什么樣子了?明開會,你不要去了吧!”她說得那么懇切,眼中充滿了焦慮。一多告訴過我,明天要召開報告李先生死難經(jīng)過的大會,進一步揭露國民黨反動派的法西斯面目。此刻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沉默著,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早已做好了“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zhǔn)備再跨進大門”的準(zhǔn)備。我象預(yù)感到什么似的,一顆心被拋進了沉沉的深淵,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15日一大早,又有朋友來信,說黑名單的事絕對可靠,請一多千萬小心。一多說:“事已至此,我不出去,什么事都不能進行,怎么對得起死者。假如因為反動派的一槍,就都畏縮不前,放下民主工作,以后誰還愿意參加民主運動,誰還信賴為主工作的人?”

    一多出去后,我心神不定地拿起了給趙媽織的毛衣,走到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織著。孩子們都放假了。老二老三已在上個月先去重慶了。家里除了立鶴外,只有大妹、小妹在身邊。這幾天,她們也顯得特別緊張嚴(yán)肅。11點鐘左右,立鶴從外面回來,說是爸讓他給楚圖南先生、馮素陶先生送信去了。我這時已什么也不去想了,腦子只凝集在一個心思上,盼一多平安回來。12時左右,他疲倦地走回來,習(xí)慣地把手杖往里屋門上一掛,轉(zhuǎn)身笑笑,猜透了我的心思:“你放心了吧?你看,我不是回來了嗎?”他還在發(fā)著低燒,這兩天更加瘦了,但是濃黑的眉毛下兩只大眼睛還是那么炯炯有神。

    他沒有告訴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可是悄悄對立鶴說了:“我去云大講演了。”立鶴一怔,馬上問道:“怎么不告訴我?”一多笑了,說:“怕你嘴不穩(wěn),告訴媽。”立鶴也笑了:“爸真好!”隨即又問:“會上情怎樣?”“很好,人到得很多,特務(wù)被我痛罵了一頓?!薄皼]發(fā)生什么事嗎?”“沒有,但是特務(wù)真多,是同學(xué)們把我送回來的?!痹瓉恚@天上午,他在大會上作了那“最后一次講演”。這次會本來大家是不讓一多講演的,他也勉強同意了,還說:“下午民主周刊社會持記者招待會總可以羅?”那么,在致公堂和云大外面已經(jīng)到處布滿了特務(wù),穿著美國夾克,有的還叼著煙卷,把手槍斜插在胸前,故意露出半截來嚇唬人。當(dāng)李夫人在臺上泣不成聲,講不下去時,一千多聽眾都憤然淚下,而這些沒有人性的東西卻在抽煙,說笑,甚至無理取鬧。一多控制不住心頭的憤怒,站起為大義凜然、慨激昂地痛斥了敵人的悲痛中鼓舞起來了。他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

    厲聲質(zhì)問:“今天,這里有沒有特務(wù)?你站出來,是好漢的站出來!你出來講!憑什么要殺死李先生?”“歷史上沒有一個反人民的勢力不被人民毀滅的……你完了,快完了,我們的光明就要出現(xiàn)了?!泵鎸@正義的聲音,在場的特務(wù)膽怯了,竟狼狽的縮著脖子溜走了。

    后來,同學(xué)們告訴我,當(dāng)他講完出來,走到小吉坡附近時,聽見后面有人扳弄槍栓。他十分鎮(zhèn)靜,同和他一起走的青年人說:“你走開點,你還年輕,死了不合算?!?BR>
    他回到家中,就象什么驚險也沒有發(fā)生似的,還是那么安祥,鎮(zhèn)定。他告訴立鶴:“今天下午要招待記者,我稍微睡一會兒,到一點半叫我?!睕]等立鶴叫他,他自己就起來了。楚先生也來了。他們喝了一點茶,就起身了。立鶴不放心,一直送到民主周刊社門口,問了爸爸什么時候散會,好去接他,就匆匆回來了。我午后在后院躺了一會,睡不著,起來一看,一多又不在了。正好這時趙媽帶著小妹從外面進來,她走到我跟前,緊張地說:“奇怪,怎么今天下午外面這么冷清,一個人影也沒有?!边@位60歲的老人,多年來和我們同生死、共患難,已經(jīng)成了我們家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成員。她身世很苦,家中沒有親人了。我們也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老母親。有一回,她打擺子,哭了,我給她煎好了藥,一多親自端著藥,坐在她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并且安慰她說:“不要難過,咱們一塊回北平?!崩钕壬龃毯?,她日夜和和一起分擔(dān)著驚恐、緊張和憂慮。立鶴接到那封恐嚇信,還是她悄悄告訴我的。這幾天,吃飯時,她總是額外炸幾條小魚,端到一多的面前。我們正在坐立不安,立鶴進屋來了,我問他:“爸呢?他告訴我:“爸就在民主周刊社,媽放心吧!”但我發(fā)現(xiàn),平時不抽煙的立鶴,現(xiàn)在卻一支接一支地抽著。三半半左右,他往府甬道去看了兩趟,會還沒有散,干脆就到周刊社門口等待。

    院子里十分靜,孩子們往常都在院子里玩耍,今天下午可巧都沒有出來。宿舍里又搬走了幾家人,多了一些空房子,使人感到有點空空落落。奇怪得很,大街上的叫賣聲也聽不到了。我覺得天上的白云,樹梢上的葉子也都紋絲不動,象是都凝滯住了。死一般的寂靜壓迫著大地,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們哪里知道,此刻——正在一多他們開會時,府甬道至西倉坡一帶已經(jīng)戒嚴(yán)了。四下里都布滿了特務(wù)。

    5點多,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槍聲就在近處,我的心頓時象爆炸了一樣,意識到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拚命往大門口跑去,趙媽、大妹、小妹也都跑出來了。這時,門房面無人色地迎面跑來,說:“好象是我們院子時的人……”我心里全明白了。兩條腿忽然象棉花一樣,支撐不住,我使盡全身的力量,跌跌撞撞沖出大門。果真,一多父子橫一個、堅一個倒在血泊中,西倉坡上空無一人。我搶上去抱住一多,鮮血立刻染紅了我的全身。他面色蒼白,朋股大股的鮮血還在不斷涌流,鮮血中還合著白色的腦漿。他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張了一下,我抱著他的頭,拚命呼喚他,但他的面色已經(jīng)逐漸發(fā)黑,嘴唇也漸漸變?yōu)趿?。我又強掙著往立鶴那邊看去,他滿身鮮血,瞪著兩只充滿仇恨的大眼睛。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眩暈,什么也看不見了。隱約聽見大妹、小妹在哭嚎:“爸呀!爸呀!大哥!大哥呀!”還有老趙媽的哀哭聲:“先生啊!大弟啊!”……我失去了知覺?!⒆觽兊目蘼曈职盐殷@醒了,我看見四周已圍上了一群人,有宿舍里的人,有過路的人。孩子們和老趙媽,還有暑期坦克住在我們家的立雕的同學(xué)小莊,正在拚命往起抬一多和立鶴。剛抬起一點,忽然人群中有誰叫了一聲:“又來了!又來了!”人群嘩地一下跑散了。一時間在人群中,企圖拖延時間,置一多父子于死命。我不能讓他們得逞!于是掙扎著爬起來,跑回宿舍,借了張行軍床。回到一多身旁時,人群又漸漸圍攏了。其中有挑夫,我請他幫助把一多抬上了行軍床,由大妹和老趙媽跟著,趕忙送往云大醫(yī)院。隨后,小莊也找到了輛洋車,把立鶴送去。

    一多父子被抬走后,我?guī)缀跬耆槟玖?。年僅9歲的小妹攙著我,從血泊中把爸爸的眼鏡、鞋和手杖撿起來,放到了宿舍的大門后邊。我們倆互相攙扶,踉踉蹌蹌走進院子里,鎖上屋門,往醫(yī)院去。出來時,忽然來了兩個國民黨警察,說什么要調(diào)查真相。我當(dāng)時沒有眼淚,也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仇恨,我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勁,大聲說:“你們不要問,是國民黨殺的,還調(diào)查什么?”他們還想纏住我,我沒有理他們,拉著小妹走了。

    云大醫(yī)院離西倉坡約有十多分鐘的路程,抬著一多的挑夫走得很快,大妹時時得小跑幾步才能跟上,老趙媽經(jīng)受了這么大的刺激,已經(jīng)雙腿發(fā)軟,拖不動了。過丁字坡時,她簡直是爬上去的,她抓住行軍床的床沿,連爬帶拖,努力想跟上挑夫。就是這樣,她們倆還是覺得扶夫走的太慢,恨不得一步能跨進醫(yī)院。大妹雖然在西倉坡就已經(jīng)看到爸爸的臉色和嘴唇變?yōu)?,呼吸停止了,但心里還是懷著一線希望,她含著淚水,一路不斷央求挑夫:“快點走吧,快點走吧!”心里默默叫著“爸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老趙媽邊爬邊哭,老是重復(fù)著一句話:“先生啊!您可不能走啊!”一多的鮮血浸透了行軍床,從帆布里一滴一滴地滲出來,流到地上,留下了一行斑斑點點的血跡。

    一路上,不少人驚奇而又恐懼地看著這幾個渾身是血的人。到了云大醫(yī)院門口,剛好從里面邁出來幾個青年學(xué)生,他們一看這情影,趕忙問道:“這是誰?”“我爸爸?!薄澳惆职质钦l?”“聞一多,被槍打了?!睅讉€學(xué)生象突然遭到了沉重的一擊,都叫起來:“聞先生!”他們急急忙忙把一多送進急診室。大妹和老趙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走過來的醫(yī)生身上,他們緊張地盯著醫(yī)生的每個動作。但醫(yī)生翻了一下一多的眼皮,搖了搖頭說:“不行了?!鳖D時,象一盆冰水澆透了全身,她們?nèi)悸槟玖?。大妹呆若木雞似地站在那里,過了半晌,才發(fā)現(xiàn)行軍床已被放到了急診室門外的花圃旁的過道上,鮮血還在一滴一滴地滲透帆布,流到地上,積成了一攤,又流進花圃里。
立鶴躺在洋車上。血,將白色的床墊染紅了。他昏昏沉沉,但始終瞪著那對仇恨的大眼睛,這里面燃燒著的怒火,能把那群豺狼燒成灰燼!只有當(dāng)時見到過這雙眼睛的人,才能真正感覺到什么叫仇恨!當(dāng)爸爸中槍倒了下去的時候,他立刻撲到了爸爸身上,想用自己的身休保護他,但是,特務(wù)們的槍彈把他打翻,滾落在一旁,眼看著親愛的爸爸中了那么多槍……血,不斷地淌著,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了,但他咬著牙,瞪著眼,斷斷續(xù)續(xù)地向跟在車后面的小莊說:“要報仇!……我如果死了,請你好好照顧媽,她有病……我兩個妹妹都還小……兩個弟弟不在這里……趙媽年紀(jì)大了……”
一多和立鶴被送進醫(yī)院時,我拉著小妹還在丁西坡上爬。兩腿發(fā)軟,渾身無力,我掙扎著,爬也要爬上去!丁字坡啊,丁字坡!丁字坡上的血跡是那么鮮紅,點點滴滴似萬箭穿透我的心!……

    我趕到醫(yī)院時,一多仍停放在圃旁的過道上,立鶴已被送進一間危重病人的單間。尚鋮先生也趕到了,還來了一些同學(xué)。大家見我已經(jīng)不成人樣子了,沒有告訴我一多的噩耗,也不讓我在一多跟前停留,急心把我送進病房。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一多已經(jīng)犧牲了。

    從一多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十多處彈洞,還有幾顆子彈和一些彈片鉆進肉里,沒有穿出來。第一槍打中了頭部,一多的左手本能地抱住后腦,腦漿幾乎流光了。他來不及說一句話就犧牲了。立鶴身中五彈,肺部被打穿,有一顆子彈離心臟只有半寸,右腿被打斷了,傷勢十分嚴(yán)重。

    面臨著這樣巨大的血的刺激,我悲憤交加,心臟病嚴(yán)重發(fā)作,完全起不來床了。身邊只有13歲的大妹,9歲的小妹和60歲的老趙媽。朋友們有的早已離開昆明,民盟的其他負責(zé)人都已隱蔽起來,許多人還沒有得到消息,只有云大等校暑期留校的一些同學(xué)在幫忙料理一切。到了夜間,更是冷冷清清。病房中,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映在雪白的墻壁上顯得那么慘淡,我躺在床上,感到自己是這樣孤苦伶仃,一瞬間,我簡直不想活下去??墒怯窒?,孩子們都還小,最大的立鶴才18歲,了受了那么重的傷,還在死亡線上掙扎,離開了我,他們將怎么生活啊!不,我要活下去,孩子們還需要我,一多的仇一定要報!一整夜,安眠藥的藥力使我錯錯沉沉,可是我所遇到的強烈刺激,又使我不時驚醒,每閃醒來,總象掉進了深淵一樣,感到這世界是如此窒息、黑暗。
正當(dāng)我在茫茫黑夜里悲痛欲絕的時候,一道燦爛的陽光照宙了這黑暗的世界。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敬愛的周恩來同志和董必武等同志從延安,從南京拍來了唁電。毛主席、周副主席在電文中褒獎了一多“不屈不撓、可敬可佩”的精神,指斥反動派這種“空前殘酷、慘痛、丑惡、卑鄙之暗殺行為,實打破了中外政治黑暗歷史之記錄”。指出:“中國法西斯暴自豪如此橫行無忌、猖獗瘋狂,實法西斯統(tǒng)治的最后掙扎,自掘墳?zāi)?。中國人民將踏著李公樸、聞一多諸烈干的血跡前進,為李、聞諸烈士復(fù)仇,消滅中國法西斯統(tǒng)治,實現(xiàn)中國之獨立和平與民主,以慰李、聞諸烈士在天之靈?!蔽蚁肫鹆艘欢嗄嵌嗌賯€學(xué)習(xí)馬列、毛主席著作的夜晚:茫茫的黑夜,四周一片寂靜,他從枕頭下取出革命導(dǎo)師的著作,在床頭的電燈下,認真地學(xué)習(xí)、思考著。怕影響我的睡眠,他用紙將朝我這邊的燈光遮住,自己一學(xué)就是半夜。我現(xiàn)在才感受到他在那樣艱難的斗爭環(huán)境中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xí)革命導(dǎo)師著作的欲望和心情。

    只有共產(chǎn)黨和她的偉大領(lǐng)袖才能在這黑暗的世界中高舉革命的火炬給人們指明前進的方向。一多正是在黨的指引下才獲得了新生。幾年來,他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在黑暗的現(xiàn)實中?徨、苦悶,尋找著“我的中華”。他“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fēng)”,但“總問不出消息”。他曾經(jīng)絕望地認為“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他也曾把希望寄托在故紙堆中,卻在其中看清了“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癥”。只有當(dāng)他接觸到人民,找到了人民精華組成的共產(chǎn)黨,找到了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才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希望。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領(lǐng)導(dǎo)中國人民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放出來。他認識到:“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革命!”于是,滿懷激情,毅然絕然地走上了為人民解放事業(yè)而奮斗的道路。他說:’我相信自己的生命是從戰(zhàn)爭之后開始的,也就是從40歲開始的,如果說過去的日子有值得紀(jì)念的價值,那只是使我對于中國文化有徹底的認識,勉強算是行動的準(zhǔn)備期罷了?!彼麩釔埸h,熱愛傳大領(lǐng)袖毛主席。這兩年,在他心中更生長著一個火熱的愿望,一個崇高的革命理想——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墒牵@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就犧牲了。一多啊!我知道,你如果還來得及說一句話,這句話一定是你生平最崇高、最熱切的愿望——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我拿著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唁電,從極度的哀痛中清醒過來,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種滲透到全身的溫暖。有黨,有毛主席在關(guān)懷我,引導(dǎo)我,我下定決心要堅強地活下去,不僅為了孩子們,更是為了和全國人民一道,繼承先烈的遺志,消滅中國法西斯統(tǒng)治,“使民主事業(yè)克底于成”!

    反動派的血腥手段盡管殘酷,但它沒有嚇倒英雄的人民,他們怒吼起來了。大批的群眾涌向云大醫(yī)院。反動當(dāng)局害怕群眾,只準(zhǔn)備將一多的遺體停放一天,在我的堅決要求下,才同意停放3天,但卻將停尸房加了鎖。憤怒的人群,流著淚,敲著門,高喊著:“我們要看聞先生!”3天來,悲憤的人流絡(luò)繹不絕。憤怒的狂潮很快擴及到了全國,擴及到海外。從全國各地,從國外,紛紛寄來一封封充滿悲憤、勢情的唁電和慰問信,表達了誓與黑暗勢力斗爭到底的決心。

    正在北上復(fù)員途中的聯(lián)大和中法大學(xué)的學(xué)生,在萬里之外捶胸痛哭,寄來了滿紙的痛楚與憤恨:
    同學(xué)們雖在遷徒離散之中,但聽到這消息的都哭了,許多人想到聞先生的聲音笑貌就哭,許多人想到聞先生循循善誘的風(fēng)度以就哭,許多人想到聞先生為人民為正義為國事而呼號的精神就更哭。聞先生太愛人民了,因此,我們也深愛聞先生??捱^了,恨卻更強!……我們恨,恨這些喪盡天良的禽獸!……

    我們雖然離昆明愈來愈遠了,可是我們心依然緊緊地記著昆明……聞先生不幸死了,這是中國人民的重大損失,可是,聞先生活在中國人民心里也更深了。保重吧,為了愛和恨都要活下去!……

    第17批復(fù)員學(xué)生210人自漢口來電話:“……先生為民主而犧牲,立堅貞于百世,時日曷喪,追高風(fēng)而繼起者,豈徒我輩而已哉?!?BR>
    一群青年寄來了他們的誓言,這誓言代表了千萬人心聲:“聞先生,安眠罷!無數(shù)的青年被您的死喚醒了……國家一天不民主,不獨立,不和平,我們無數(shù)的青年一天不會停止奮斗的。當(dāng)我們勝利的一天,我們會拿著劊子手的頭顱,來祭您在天之靈!”
許多老一輩的教授、學(xué)者,一多的老同學(xué)、老同事聽到消息后也悲憤莫名,紛紛發(fā)來了唁電:

    一多兄……為河岳歿為明神,今日之死,重于泰山。
    聞君雖死,浩氣永存宇內(nèi),為后死者法……。
    立鶴終于度過了險境。反動派暗殺了父親,還想奪去這僅僅18歲的生命,但他們失算了。不只是做母親的,而且全國有那么多親人在關(guān)心著這個年輕的生命。他的枕頭邊放著一疊疊的慰問信,這都是用淚水、用仇恨寫成的:

    ……你用身體掩護已被擊倒的爸爸,這就是你用血肉來捍衛(wèi)民主正義。你這一勇敢的行為,是我,以及大多數(shù)中國青年永遠的楷模。

    聞先生不單是你的爸爸,也不單是我的先生,而又是全國青年的導(dǎo)師,和全國人民的代言人。他的血債不單是你和我會記住,全國青年,全國人民都會記得的!……
全國各地都有我們的親人,他們寄來了人間最深厚的同情和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就連老趙媽和兩個幼小的妹妹也在他們的心上:

    趙媽:您上了年紀(jì)的人,又受了這一番苦……望您能安靜保重,照看弟弟妹妹們,勸慰師母……

    銘、惠羽二位小妹妹:
    這些天不知道你們是怎樣過的?你們太小,這是我最不安心的?!改銈兺h處大處著想,努力做好人,報仇雪恨,咱們都是一樣的。

    反動派懾于人民群眾的力量,不得不假惺地“懸賞緝兇”,從監(jiān)獄里提了兩個在押的犯人當(dāng)替死鬼,但背地里卻把真正的主兇連同他們的家屬都保護起來。與此同時,他們在暗地里繼續(xù)加緊著罪惡色當(dāng)。

    那些天,國民黨的鷹犬布滿了全城。云大醫(yī)院也成了特務(wù)包圍的中心?!芭傋印庇秩靸深^出現(xiàn)在云大醫(yī)院,要見聞立鶴,揚言要斬草除根。孩子們上街去辦事時,后面總跟著向條“尾巴”。周新民等同志來看我,從云大醫(yī)院一出去,就被盯上了,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才把“尾巴”甩掉。有一個同學(xué)15日當(dāng)天幫了一下忙,以后又到醫(yī)院來看望我們,回去后就受到特務(wù)的警告。

    更無恥的是,一多的遺體火化時,他們又玩弄了一個陰謀。原訂于7月18日上午12時火化,通知發(fā)出后,他們卻暗暗提前2個小時。火殮時,廣場只有稀稀落落幾個人,顯得十分凄慘,天下著雨,仿佛也在哀哭。11點多,大批群眾來到時,火殮已經(jīng)完畢。這天上午,國民黨云南省警備司令部膽戰(zhàn)心驚,竟派出了一個排來“保護”。

    遺體火化后,骨灰一部分撒入了滇池,保留的部分沒有地方安放,東也拒絕,西也拒絕,只好暫時放在一個廟宇里,交給老和尚保管。
反動派以為這樣不可以消滅聞一多了,就可以嚇唬住人民群眾了。不,聞一多沒有死!人民永遠嚇不到!

    《民主周刊》社的同志,在一多犧牲后,為了“不向敵人示弱”,為了對得住聞先生”,含著淚,冒著生命危險,到處去借鉛字,在敵人包圍了大門的緊急情況下,了們還把版面用手卷簡印好,背在身上跳過后墻跑出來,堅持著出了最后一期。

    不少同志沖破白色恐怖來到醫(yī)院看望,照顧。李何木同志和夫人王振華同志,不顧自己的危險處境,前來醫(yī)院看望。李公樸先生的夫人張曼筠大姐抑制著自己的巨大悲痛,也特地趕到醫(yī)院看望。一多的助教何美周先生和研究生范寧先生冒著危險到處奔走,幫助料理后事。有一位名叫楊友蘭的女同志,見我身邊只有老、小,就自告奮勇住到醫(yī)院里來幫助護理立鶴,孩子們親切地管她叫“楊大姐”。還有一位附中的小同學(xué)徐德征,年僅13歲,不怕特務(wù)的跟蹤、迫害,每天到醫(yī)院里來陪伴我,好多上街跑腿的事都是他幫著干的。有一回,他來醫(yī)院時,遇上了“女瘋子”,她逼著他帶路,要見聞立鶴。小徐機智地把她帶到了云大醫(yī)院的后門,設(shè)法甩掉了她,然后回到我病房里來,直笑這個特務(wù)是“笨蛋”。

    昆明的老百姓,也伸出了同情和支援的手。我們來到醫(yī)院時,身上都沾滿了血跡。大妹、小妹抱著一堆血衣,送到了附近的錢局街口的洗衣房。這個小小的洗衣房只有夫婦2人。當(dāng)他們看到抱來的衣服上滿的血跡,立鶴的那件還有子彈洞時,沒有問是怎么回事,就指指天,指指心口,說:“老天知道,聞一多是好人啊!”說完,背過臉去,擦了把淚水,才把衣服抱進去。去取衣服時,他們說什么也不肯收錢。

    我永遠也忘不掉那個《新華日報》的送報員,在特務(wù)密布的情況下,每天上午,當(dāng)陽光照射進病房時,他總是出現(xiàn)在窗口,悄悄地從窗戶里把報紙遞進來,向我會心地一笑。大妹、小妹見到他來時,常常高興得叫起來:《新華日報》,《新華日報》!”她們知道,這是爸爸最愛看的一份報紙。他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看《新華日報》。看到有關(guān)解放區(qū)的報道時,他是多么向往那光明之源啊!就在他犧牲前不久,他還對他們說,先回北平,將來帶他們到張家口去。他自己還多次向一位地下黨的同志要求去延安。當(dāng)那些同志說,“你留在這邊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時,他就要求:“那么讓我去一趟再回來也可以啊!”為了爭取一位教授,一多讓《新華日報》訂報處不寫姓名每天送一份給這位教授?!缎氯A日報》象黑暗中的一盞燈,已經(jīng)成了一多生活中不能缺少的力量。

    感謝黨,感謝送報同志,你冒著生命危險,在血腥的白色恐怖中,把這盞明燈又送到了我的病床前。

    公樸先生犧牲后,一多在“最后一次講演”中厲聲質(zhì)問:“反動派,你看見一個倒下去,也看得見千百個繼起的!”是的,一多的血沒有白流,它和無數(shù)先烈的血匯成巨大的血流,染紅了千萬人的心,化成了無比巨大的力量。它還將使“每一個糊涂的人都清醒起來,每一個怯懦的人都勇敢起來,每一個疲乏的人都振作起來,而每一個反動都都戰(zhàn)栗地倒下去!”

    立鶴的傷口基本愈合后,我們搬回了西倉坡宿舍。為了不便我觸景傷情,過于悲痛,我們住到了20號斜對面的一家空房子時。宿舍里的老鄰居幾乎全都復(fù)員了。我還起不來床。雖然換了房子,但回到了這熟悉而親切的宿舍,仍然無法控制無限的悲痛與思念。從我的房間里可以看到20號那熟悉的黃墻,20號門口的土坡上,是一多和我地起開墾的小菜園,那里還有一多親手栽種的西紅柿,現(xiàn)在因為沒有人管它,已經(jīng)枯萎了。那扇沒有玻璃的木窗,窗戶還是一多親手糊上的,他的書案就在窗下,在那木板搭成的桌子上,他伏案苦戰(zhàn)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寫出了多少篇學(xué)術(shù)手稿,投出了多少篇犀利的雜文,又擬成了多少篇宣言和傳單!在那張桌子上,為了維護8口之家的生活,他披星戴月刻出了多少方石章和牙章,每天早上,孩子們在有力刻刀聲中醒來,晚上又在刻刀聲中睡去,他一聲不響地刻著,中指刻出了個大疙瘩,還是不停地刻??墒怯幸换卦颇鲜〈飨钭邳S慕名送來一大方牙章,附上了優(yōu)厚的潤例,他當(dāng)即憤然拒絕,把錢和圖章都退回去了。也就是在這張桌子前,他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學(xué)生,他們那么愛載他、尊敬他,他又是那么熱愛這些純潔的青年?,F(xiàn)在,他們再也見不到他那挺拔的身軀,嚴(yán)肅而慈愛的面貌,再也聽不到他那宏亮又親切的聲音了。一多,我知道,青年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青年們。因此,我堅持要把你的衣冠冢安放在“一二·一”4烈士墓前。讓你永遠和青年們一起,請青年們永遠簇擁著你……
早年,在《劍匣》一詩中,一多曾寫過
    震雞驚聳地叫著,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們都睡去,我還作著工——
    燭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額上,
    好象紫銅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懸崖上一樣。

    晚年,他仍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夜晚人們都睡去,我還作著工——”,然而,他已不是在刻著那光怪陸離的劍匣,而是在為人民一點一點地做著老黃牛的工作了。正象他自己詩中的紅燭一樣,將他的膏脂“不息地流向人間,培出慰籍的花兒,結(jié)成快樂的果子”,直到蠟燒成灰……

    孩子們很懂事,都不來觸動我的心。但是,我看到,立鶴從醫(yī)院出來后,每日沉默寡言。他以前是文藝活動的積極分子,活潑爽朗,會唱歌,會演戲?,F(xiàn)在卻很少言語。我常常聽到他在低聲唱著這樣一支歌:
    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榮的生命犧牲
    在我們艱苦的斗爭中
    你英勇地拋棄頭顱
    ………
    大妹、小妹也好象長大了許多。她常背著我回到20號房間去,
    好象在那里還能見到爸爸一樣。是啊!在那間房子里,爸爸給她們講了許多革命的道理,教給她們怎樣生活和學(xué)習(xí)。小妹的功課很拔尖,但成天埋在書本里。爸爸給她題了幾個字:“知道不全在書本里?!边@是他自己幾十年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啊!他不喜歡孩子們多學(xué)習(xí)文化知嗎?不,去年大哥從中學(xué)跳班考取了西南聯(lián)大,他十分高興,把一位外國朋友送給自己的派克金筆給了大哥,鼓勵他好好學(xué)習(xí)。小妹小時候作了幾首詩,他是那么高興,親自把它們抄在小本子上,拿給朋友們看。他不愛書嗎?不是,前不久,為了準(zhǔn)備復(fù)員,籌備買飛機票的錢,他忍痛割了我的肉一樣!”難過得一頓飯沒有吃好。他不想研究學(xué)問嗎?也不是,他是多么熱愛自己的學(xué)術(shù)工作啊!他不僅是戰(zhàn)士,還是一個詩人、學(xué)者。他曾對吳晗先生喟然說,太空虛了,成天吐出去,卻沒有新的東西補充。要好好念書了。天可憐見一年兩年后民主實現(xiàn),政治走上軌道吧,只要有這一天,我就立刻回書房,好好讀10年20年書……。就在犧牲前的一個月,那么緊張,那么恐怖的日子里,他還搶著擠出時間寫了《九歌古歌舞劇懸解》,還讓大妹幫著抄寫呢。他為我國兩千年前就有這么美麗光輝的神話故事感情。大妹還等著大舞臺上看到這個優(yōu)美的神話呢。但是,這個計劃沒有來得及全部完成,他就被反動派殺害了。他還有多少學(xué)術(shù)工作要去完成,他還有多少宏大的理想要去實現(xiàn)啊!但是,在文化遺產(chǎn)的整理工作上,就是連《楚辭》的研究也沒來得及完成第一步的、“最下層”的工作,而他日夜準(zhǔn)備和期望完成的那部中國史部“史的詩”,卻用自己的生命的鮮血來完成了。反動派在他僅僅47歲,正是壯年時期就奪去了他的生命!在鬼神當(dāng)?shù)馈⑷耗y舞、遍地災(zāi)荒、萬民涂炭的日子里,懷著一顆愛國心的人,是沒有可能去專心研究學(xué)門的。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這就是那書本里學(xué)不到的知識!

    大妹妹懷著滿腔悲憤,跑到爸爸和大哥遇刺的地方,地上的血跡還是那么清晰。她們跑下去,含著熱淚,用顫抖的小手,捧起一把把滲透了親人鮮血的泥土,放入了她們自己縫制的小黑布袋……

    我的身體逐漸恢復(fù)了一些,立鶴也能拄著拐杖走幾步了。9月下旬,接到上海的電報,說10月4日要召開追悼李、聞烈士大會。我們決定趕去參加,然后取道上海遷回北平、立雕、立鵬已到北平等著我們。但是,反動派仍然百般刁難。我們買飛機票的錢因為都是捐款,多是零票子,他們借口不收零票子,拒絕賣給飛機票。伴送我們回北平的周景淮同志往返奔波,急得直流鼻血。以后他們又不肯賣飛機票給老趙媽,說什么飛機不能給保姆坐??墒?,他們部長的狗卻可以坐飛機!老趙媽哭著對我們說:“你們走吧!不要管我了,不要因為我牽累了你們!”我氣得肺都快要炸了,堅決地對她說:“不,咱們死也要死在一起!要走都走,我們都留下,絕不丟下你一個人!”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斗爭,他們不得不答應(yīng)賣票,可是,追悼會的日期已經(jīng)錯過了。

    深夜,我們終于坐上了駛往機場的汽車。昆明城還在寂靜和黑暗的壓下沉睡著。隔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在深藍的天空下發(fā)出黯淡的黃色光彩。借著車燈和這微弱的光線,可以依稀辯認得出兩旁的亍道和房屋。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立鶴緊緊抱住父親的骨灰匣,一家人心頭交織著悲痛的憤恨。目送著正在離去的城市。這里的每街道都印下了一多的足跡,這里的每個城區(qū)都出現(xiàn)過一多的身影,我仿佛聽到一多的聲間,這聲音,自聯(lián)大的校園沖出來,向昆明,向全國喊去,在遼闊的太空中回蕩著。

    再見吧,昆明城!愿你滲透了烈士鮮血的土地奔躍起更浩蕩的隊伍,愿這撒入了烈士骨灰的滇池水掀起更洶涌的怒濤,去沖破黎明前的黑暗,迎接燦爛的明天!
    注:高真系聞一多夫人、聞銘系聞一多女兒。(轉(zhuǎn)載《湖北文史》第六十四輯,本文作者高真)